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划过了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平时温淡从容的态度,展开遗诏朗声念道,“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弗起,夫复何恨……”这遗诏着实很长,嘉靖皇帝娓娓而叙自己的生平功过,众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重点的段落,“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听到这句,人们肃然惊醒,这是说裕王即位了。然而这遗诏却还没有完,只听徐阶又念道,“丧礼依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旧时嫔妃宫人,未有子女者,一概殉葬永陵。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
殉葬二字如平地起了惊雷,众多年轻的宫嫔瞬时都放了声,纷纷啼哭哀求起来。
“哭什么哭,”冷不防裕王转身怒斥道,“这是父皇的遗诏,公然咆哮,成什么规矩。”他说着蹭蹭几步踱下了玉阶,绕着众人走了一圈,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安媛觉得那双棕色绘着暗龙纹的履靴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她便把身子俯的更低了,冷不防听到他问道,“翁妃这是怎么了?”
陈氏在一旁又是恭敬又是自责的说道,“启禀陛下,翁妃娘娘伤心先帝去世,当时便晕厥了过去。都是臣妾照顾不周,大殿之中太是拥挤,臣妾没有照顾好娘娘。安媛妹妹又要看管孩子,又要照顾娘娘,险些摔倒,还是张大人站的近,扶住了妹妹,这才没有闯出大祸来。”
安媛心里一凉,侧头去看,张居正沉默不语,裕王接过了他手里抱着的孩子,把它交在一旁的乳娘手中。冷不防对上了裕王的目光,幽深、黑暗、隐约布满了震惊与猜疑。她心里陡然一惊,有些明白他这通火气是对着自己而来,却听他的声音也是压得极低的道,“宫中法度,虽是在内廷之中,仍然要各自遵守,不得逾了各人自己的本分。再有被…….朕发现不守法度的,朕绝不轻饶。”
徐阶等他重新走回了玉阶之上,这才继续念遗诏道,“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徐阶拖长了音调念完了闻之二字,至此,遗诏方是颁布完了。
裕王深深凝视着双目紧闭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对他而言父亲首先是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距离近了些。他紧紧握住父亲僵硬的双手,轻声的唤了一声“父皇”,已然泣不成声。徐阶扶住了他,将一顶孝帽奉上,嘶哑的声音道,“陛下保重。还有社稷子民等着陛下。”
裕王肃然一惊,默默地带上了孝帽,在徐阶的搀扶中,他完成了从“王爷”到“陛下”的角色转换。
嘉靖皇帝的灵位须得在奉天殿中停放三日后,才能移到景山上的观德殿去正式出殡。裕王继承了皇位,自然不能再在王府中居住了,当夜就搬到了宫里去,只待十日后登基大典。但依宫中旧制,潜邸中的宫人并不能随他搬到宫里去,一切都得等登基大典后方才可以行册封之礼。
故而当天傍晚,陈氏亲自来了安媛房中,身着一件绛色的纱袍,外面罩了麻布的孝服。陈氏的不过中人姿色,鼻眼都非常小巧,团团的挤在略有些显富态的脸上,总能显出有些惊愕的表情。她的额发梳的一丝不苟,乌黑油亮的头发拢成一个团圆的髻子,反而显得十分老成,看上去足足超过了她的岁数许多。然而她的态度永远都是谦和而有礼的,这也弥补了她容貌上的不足,使她看起来到有几分贞静娴雅的气度。
只见她手里捻了串佛珠,细声细气的对安媛道,“妹妹,依着宫里的规矩,陛下登基之前,没有名分的宫人是不能入宫的。但陛下挂记着皇儿,特地吩咐要把翊钧先接进宫去。妹妹若也跟着去了,服孝期间难免会引得臣子非议,这也与礼法不合。这样吧,不如姐姐先带着皇儿到宫中去住,妹妹就委屈几日,我想等陛下登了基,立刻就会颁诏让妹妹进宫的。”
陈氏的话说的虽然婉转,却刻意强调了“礼法”二字。安媛听明白了自己是“没有名分的宫人”,而她是以准皇后的身份下的旨意,她心里五味杂陈,却不敢抗旨,默默地俯身道,“妹妹知道了。”陈氏再无多话,转身一摆手,身后跟来的奶妈赶紧从床上抱走了熟睡的翊钧。
陈氏一出门,却见抱一位容貌美艳的宫装丽人站在房外,她打量了伊片刻,不动声色的夸奖道,“这位妹妹模样真俊,只是有些面生,不知出身什么人家?”
“臣妾殷氏,父亲是礼部侍郎殷士儋。”殷氏不过二八芳华,然而容貌艳丽、出身名门,举止都带着几丝傲气,“臣妾奉陛下旨意入宫,特来听娘娘教诲。”
“我没有什么要教诲你的,”陈氏露出一丝慈和的笑容来,“妹妹这般好的容貌,只可惜衣着太清减了些,衬不上妹妹的绝世之容。妹妹还是换套衣服,随我一起入宫去吧。”
听到隔壁东厢里传来热闹嘈杂的声音。东厢是陈氏的居所,想必正在忙着收拾东西入宫了,安媛听到窗外混杂着儿啼声,心不免被揪得紧了,推开窗子往外看去,只见东厢外堆着大小的箱笼饰物,装了足足四五车。
“快些装车,天黑前要进的宫里去……”
“冯管家,后面那五车的绸布装好了么?”
“嘿。小王爷的衣服怎么还没收拾,这都火烧眉毛了。”
……
外面的奴仆杂役吆七喝八的叫嚷着,惊醒了老妈子怀里抱着的翊钧。
“哎哟,别嚷了,都小声点,吵醒了小少爷怎么得了。”
“坏了坏了,看等会儿王妃娘娘怎么责罚。”
……
刚从美梦中惊醒的翊钧显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声的啼哭着,四面张望着寻找自己的母亲。它一身红色的小袄子都是安媛亲手所缝,人群中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