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沈谡抬起头,轻轻唤了一句。
他站在桌边,抬腕写完一幅字,拿起来晾着,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开口:“何事?”
少年柔软稚嫩的脸庞仰起,说出的话语却不似这个年纪:“兄长,那群老臣肯定不知道,我是你教出来的。”
少年说完就低头笑了。
沈愿云淡风轻,不置可否。
少年掷笔,一个墨点落在白纸上,晕染开来。
沈愿看着那张染了墨迹的素纸,顺手一抽。
沈谡才看见那个墨点,神色懊恼,皱了皱鼻子,重新抽出下面的一张。
沈谡单手撑着下巴:“不知道父皇何日归来。”
他看起来毫无表情,可是内心仿佛也有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眸子里乘着点点期盼:“不知父皇何时会来。”
他看见小男孩眼睛里的光彩逐渐消失。
他苦笑一下,打掉心里这不详的念头。
朝堂难得安静下来。
这日他下了朝,走出正殿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落雪了,薄薄的一层,落下就化掉。
他站住,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纤小的雪花精致不已,却美得转瞬即逝,在他的手心留下一点点凉意。
他看着自己那只手,突然就想到了几年前的冬日,少女纤长柔软的手接住雪花,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眼前浮现少女的模样,他五岁的时候,她双十年华,他十二岁的时候,她依旧双十年华。
他努力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嘴角不知何时扯出一个弧度,他走快了些,想要回殿去看看那个明媚如火的少女。
他从来不习惯轿辇,从来都是自己走回去,每次,都是她站在门口,笑意盈盈。
她穿着一身火红色大氅,领上是一圈毛茸茸的狐裘,称得脸庞越发娇小,却明艳无匹。
“殿下。”
他过去拉住她的手,早就在路上捂暖了的手温热,带着她往里间走,边走还边问着:“冷不冷?”
她笑道:“怎会。”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她的手,转身撒开,装作平静道:“不冷不是正好吗?”
“是的,殿下。”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朝廷传来打胜仗的消息。
我朝大胜,驱敌六百里,皇帝班师回朝。
朝中一下子紧张起来,而太子,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党羽。
直到——皇帝驾辇回京的那一刻。
而消息最终还是瞒不住了。
皇帝在北征中身负重伤,在归途中……驾崩了。
为了防止边寇来犯,消息秘密封锁。
当他听到的时候,他正站在城楼的最高处,听到了这个消息,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死死抓住栏杆。
他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方。
那是皇帝出城的地方,他收土入酒,说道:“卫我河山。”
他,没了父亲。
他曾劝说过自己多次,自己没有父亲,但真的没有了的时候,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窒息。
他想起三岁那年,那个男人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他记得五岁的时候,因为二弟,他听到他在御殿上的责问。
他还记得明黄色的一点一角,记得他鞋子上的秀龙,记得他的气息,记得……
他闭上眼睛,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
他麻木不堪,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等着那个男人回来,叫他一声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就这么离开。
清晨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映射在茫茫雪地上。
一瞬间雪地就像是被一束光点燃,发散出耀眼的光芒,金灿灿一片,朝霞布满天空,似乎也被引燃。
一声哀乐突然响起,天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个往前行动的小点,簇拥着白幡乌棺。
他看到这些,再也站不住了,脚一软就往后倒去。
他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浑身散发着热气,却捂不热内心的寒冷。
火红的身影抱着小小的一团转身离去,声声哀乐下惊艳决绝,红霞更加浓烈了,如一场大火跳跃在天边,仿佛要吞噬天地。
就像几个月前皇帝出发的哪一天,荒草萋萋,天色欲燃。
就如同,火之燎原,不可向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