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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托尔斯泰传(12)

而除了阅读这些文学作品之外,还有什么能使他更好地了解现代艺术呢?这个仁慈的乡下人在莫斯科郊外的乡间度过了他一生四分之三的时间,从1860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欧洲,他怎么能看到绘画,怎么能听到欧洲音乐呢?——况且除了唯一使他感兴趣的学校之外,还有什么可看的呢?——说到绘画,他只是根据道听途说来谈论,随便地引证一些画家,被归为颓废派的有皮维斯皮维斯·德·夏凡纳(1824—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译者注、马奈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译者注、莫奈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主义的代表人物。——译者注、勃克林勃克林(1827—1901),瑞士象征主义画家。——译者注、施图克、克林格等,因其善良的情感而由衷地爱戴的有儒勒·布雷东和莱尔米特,他轻视米开朗琪罗,而且,在那些以灵魂而作画的画家中,他一次也没有提到伦勃朗。——谈到音乐,他却能更好地感觉在《克莱采奏鸣曲》的部分我再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停留在童年的印象上,他注重那些在1840年左右已经成为经典的音乐,并没有学着去了解任何之后的音乐(除了使他流泪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以外);他将伯拉姆斯和理查德·施特劳斯的音乐一起扔进袋子深处,他教训贝多芬从1886年起,他更不宽容。在《我们该怎么做?》中,他还不敢触及贝多芬(也不敢触及莎士比亚)。不仅如此,他指责当代艺术家竟敢借他们的名声炫耀自己。“伽利略、莎士比亚、贝多芬的事业与Tyndall(爱尔兰物理学家。——译者注)、雨果、瓦格纳的事业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就像罗马教皇们否认和教皇们的关系一样。”(《我们该怎么做?》),并且他在评价瓦格纳的时候,只凭听过一次《西格弗里格》就相信自己对其有足够的了解,并且他还是在幕启之后才入场的,而在第二场中间就退场了。他原想在第一幕结束时就走。“对我而言,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不再怀疑,对于能够想象出这种场景的作者来说,没有任何可期待的了。我们可以提前断言,他今后也写不出好作品。”——对于文学来说,他(这是不用说的)知道得稍微好一点。但是不知是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他避不评价他熟知的俄罗斯作家,却去插手外国的诗人,对他们大谈信仰,而他们的精神与他自己的大相径庭,而且他也只是鄙夷不屑地随手翻翻他们的书籍而已!我们知道,他有个挑选新流派的法国诗人的绝妙方法:“抄下每一卷第28页上的诗。”

他的顽固的自信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增长。他为此刚刚写了一本书,就为证明莎士比亚“不是一位艺术家”。

他可以是任何人;但他不是一个艺术家。《莎士比亚》(1903)。作品是因为艾默斯特·克罗斯科关于《莎士比亚和工人阶级》一文而写的。

这一确切不移的态度真值得佩服。托尔斯泰毫不怀疑。他不容置疑。他拥有真理。他将对你们说:

《第九交响曲》是使人们分离的作品。(肯定地说)“《第九交响曲》不能把所有人团结到一起,只把脱离其他人的一小部分人团结在一起。”

或者:

除了巴赫的著名的小提琴曲、肖邦的E调小夜曲以及从海顿、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和肖邦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十几首片断,甚至不是完整的作品以外,所有剩下的都应该被抛弃和轻视,就像分离人们的艺术一样。

或者:

我要证明莎士比亚只能被看作是第四流的作家。并且,作为刻画性格的人,他一无是处。

不论世界上剩下的所有人是否都持的是另外的一种意见,他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意见:恰恰相反。

“我的观点,”他自豪地写道,“与整个欧洲对莎士比亚所建立的看法完全不同。”

他到处被谎言所困扰;一个主意越是广泛传播,托尔斯泰就越是反击它;他向它挑战,他怀疑它,就像当他谈到莎士比亚的光荣的时候所说的,“人们一直遭受着影响的传染病之一。就像是,中世纪的十字军远征,对巫师的信奉,对点金石的找寻,对郁金香的激情等。人们只有在摆脱了这些影响之后才会看到它们的疯狂。加上媒体的发展,这些传染病变得尤其超常”。——并且他还拿出“德雷福斯事件”作为这一能够传染的疾病的最新的典型,他,这位所有不公正的敌人,所有被压迫者的捍卫人,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冷漠谈论这件事。“这是经常出现的,引不起人们注意和兴趣的事情之一——我不说全世界——而仅是法国军队内部。”在后面,他说:

“人们从迷信中醒悟,并知道了他们可以完全不知道德雷福斯是否有罪,而且每个人都有比德雷福斯事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这需要几年时间。”(《莎士比亚》)这是最好的例子,能够证明他对谎言的怀疑和对“精神传染病”的本能的反对,他对自己责难,但却无法战胜自己。人类道德的沦丧,不可思议的盲目训练着这一灵魂的先知者,这一热情力量的召唤者,促使他将《李尔王》称作“拙劣的著作”,把高傲的考狄莉娅视为“没有任何个性的创造”。“《李尔王》是很坏、很草率的一部戏,它只能引起反感和厌恶。”或许是《奥赛罗》与他当时的有关婚姻和嫉妒的思想合拍,托尔斯泰对这部戏表现出一些好感,说“尽管是莎士比亚戏剧中较好的一部,也不过是一串夸张辞藻”。哈姆雷特这个人物没有任何个性,“这是作者的一架留声机,它依次地把作者的一切思想复述出来”。对于《暴风雨》、《辛白林》、《特洛伊人》等等,托尔斯泰只是因为它们的“荒谬”才提到。他认为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的唯一不做作的人物,“主要是因为在这里,莎士比亚的充满了冷酷的玩笑和荒谬的俏皮的语言和这位令人反感的酒鬼的伪善的、虚荣的和放荡的性格吻合”。

托尔斯泰不是一贯如此,他曾在1860年和1870年愉快地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尤其是在他打算写一部有关彼得大帝的历史剧的时候。在1869年的笔记中,我们甚至看到他把《哈姆雷特》当作榜样和指南。在列举了完成了的作品之后,他用《战争与和平》和荷马的完美进行比较,托尔斯泰又说:

“哈姆雷特和我未来的工作;个性描绘中的小说家的诗。”

需要指出的是,他确实很好地看到了莎士比亚的某些实实在在的不足,那些我们没有真诚去承认的不足:例如,诗意的语言造成的人为的个性,用于所有人物的千篇一律,激情的、英雄主义的、甚至是简单的修辞法。我完全理解一个这样的托尔斯泰,是在所有的作家中最少文学味的一个,对最富天才的文学家的艺术缺少同情心。但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去谈论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对一个向你关上了大门的世界进行评价又有什么价值呢?

毫无价值,如果我们从中寻找打开这个奇怪的世界的钥匙的话。但是如果我们从中寻求打开托尔斯泰艺术之门的钥匙,这一价值是无法估计的。我们不能向一个天才的创作者要求完全公正的批评。当瓦格纳,当托尔斯泰谈论贝多芬或是莎士比亚,他们不是在说贝多芬或是莎士比亚,而是在说他们自己:他们展露他们的理想。他们甚至没有试图瞒着我们。为了评价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不去费力地让自己“客观”。更有甚者,他指责莎士比亚的客观艺术。《战争与和平》的描绘者,非个人艺术的大师不厌其烦地蔑视歌德之后的德国批评,他们“创造出莎士比亚”,并“创造出艺术必须客观的理论,就是说在一切道德价值之外表现事件——这是对艺术的宗教目的的断然否定”。

因此,这是托尔斯泰从一个信仰的高度来宣传自己的艺术批评。不要在他的批评里寻找任何的个人的成见。他不把自己当作范例;他对自己的作品也像对别人的一样毫不留情。他把自己的“空想的作品”归在坏艺术中。(《艺术论》)他在遣责现代艺术时,并不把自己的戏剧排除在外,“缺乏应该构成未来戏剧的基础的宗教观念”。那么他想要什么呢?他建议的宗教理想对艺术又值什么呢?

这一理想化是绝妙的。“宗教艺术”的字眼会因为在概念上的广泛而有可能遭人误解。托尔斯泰申明他远远没有限制艺术,反而在扩展艺术。他说,艺术无处不在。

艺术渗透我们的整个生命;我们称之为艺术的有:戏剧、音乐会、书籍、展览,这些不过是一个极小的部分。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的展示,从孩子的游戏到宗教仪式。艺术与言语是人类进步的两大机能:一个沟通心灵,另一个交流思想。如果两者当中的一个犯错,社会就会生病。现今的艺术已然走上歧途。

自文艺复兴以来,我们不再能谈论基督教国家的一种艺术。阶级被分裂。有钱人、特权阶层声称他们享有对艺术的垄断;而且他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制定了对于美的标准。艺术在远离穷人的时候,它自己也变得贫乏了。

那些不需要靠工作来谋生的人所拥有的情感的类别要比那些工作的人的情感类别有限得多。我们当前社会的感情分为三种:骄傲、情欲和生活的消极。这三种感情以及它们的衍生品几乎无例外地构成了有钱人的艺术的主题。

它传染世界,使人民颓废,宣扬淫欲,它成为实现人类幸福的最坏的障碍。此外它也没有真实的美,缺少自然性,缺少认真性——一个矫揉造作的、凭空想象出来的艺术。

面对这一美学家的谎言,有钱人消磨时间的工具,让我们建立起来活的艺术,使人们联合起来的艺术,使所有的阶级联合起来的,使所有的民族联合起来的人类的艺术。过去为我们提供了光荣的范例。

大多数的人总是理解和喜欢我们认为是最高的艺术:《创世纪》的史诗,《福音书》的寓言,传说,童话,民间歌曲。

最伟大的艺术是反映时代的宗教意识的作品。这里完全不是在说教会的教义。“每个社会都有一个关于生命的宗教观念:这是这个社会所向往的最大幸福理想。”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多或少清晰的感情,而一些先锋的人清楚地将它表达出来。

一种宗教意识始终是存在的。这是河流的眠床。(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河流流动的方向。”

我们时代的宗教意识是由人类的博爱所实现的幸福所引发的。没有比为了这一致力于团结的艺术更能称作真正的艺术的了。那些由爱的力量来直接完成这一团结的是最伟大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个艺术,通过以愤怒和蔑视的武器来跟所有那些反对博爱的事物抗争,来分担同一任务。例如,狄更斯的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雨果的《悲惨世界》,米勒的绘画。即使不必达到像他们这样的高度,所有代表着日常生活的,怀着同情与真实之心来拉近人们的,都是真正的艺术。于是,《堂·吉诃德》和莫里哀的戏剧也是真正的艺术。的确,这后一种类型的艺术习惯上因为它的过于繁琐的现实主义和主题的贫乏而犯错,“当我们将它们与古代的范本比较的时候,就像与《约瑟行述》相比较的时候”。

繁复的细节的详尽描述损害了作品,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就不能变成世界性的。

现代作品被现实主义所宠坏,所以斥责它对艺术的狭隘性是公正的。

托尔斯泰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批判着他自己天才的根源。将自己整个儿地奉献给了未来——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剩下,这又有什么呢?

未来的艺术将不会继续像目前的艺术这样,它将建立在另外一种基础之上。它将不再是一个阶层的财产。艺术不是一个职业,它是真实情感的表达。或者,艺术家只有在不将自己与外界隔离的时候,只有在依据人类自然生活而生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躲在生活的避风港的人,在创作方面处于最糟糕的状态。

在将来,“艺术家都将是有才华的人” 。“通过在小学里教授音乐和绘画,同时又教给孩子们基本文法” ,艺术活动将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可以接近的。而且,艺术将不再需要一种复杂的技术,就像现在的那样;它将尽量趋向朴素,明晰,精炼,这是经典的和健康的艺术,荷马式的艺术的真谛。1873年,托尔斯泰写道:“想着您所希望的,但是要用给印刷厂运书的赶车人都能懂的每个词来写作。用一种完全清楚和简单的语言一定写不出坏作品。”在字里行间都纯净的艺术中表现普天下的纯洁的情感,那该会是多么美丽!为了成千上万的人编写一个童话或者创作一首歌曲,描绘一幅画面,这比写一部小说或一首交响曲的重要性要大得多,当然困难也大得多。托尔斯泰就是榜样。他给农村孩子写的四本《阅读手册》被全俄国的学校采用,无论是世俗的还是教会的学校。他的《民间故事第一集》滋养了无数的心灵。曾是杜马议员的史蒂芬·阿尼金说:在下层社会,托尔斯泰的名字与“书”的概念混在一起。我们经常听到农村的孩子在图书馆里天真地说:“请给我一本大书,一本托尔斯泰!(意思是说一本厚书)”这是一个巨大的而且几乎未经开垦的领域。多亏了这样的作品,人类将懂得友爱团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