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疾驰,群峦苍茫,若是平时她一定爱极岁末北地的好风光。
可惜……
余秭归轻移眼眸,瞟向俨然期待的俊雅男色。万千悔恨在心头,一时难以言语。
自小她就听从祖训,秉承老二哲学,不做鸡首不为凤尾,十九年来活得潇洒快意。没想到生平仅有的一次逞强,就遭此打击。怪不得悠悠百年就出了一个岳飞,英雄难为啊!
偷瞄一眼上官意,余秭归放缓脚步,微挑的眼眉勾出几分异采。
其实,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若以“拖”字当先,再辅之以“混”字诀,说不定……
“想反悔么?”
轻轻一声如石子打破水瓶,余秭归一惊看向上官。只见他薄唇微扬,勾出一抹锋利弧度。
真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既然逃不过,不如拼了!冷风带着哨,她脑袋充血,大步两下走到近前。
“风萧萧兮易水寒,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视死如归地念着,不等上官发问,便一把勾下他的颈脖,毅然决然地吻了下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起初她这样想着,可唇上的温度让她渐渐清醒。
这般的凉都是为了她啊,心跳一颤,她凝向呼吸相闻的俊颜。他闭着眼,细密眼睫覆着阴影,眉间难掩奔波的倦意。心尖柔柔放软,连带着唇都放缓了些。她慢慢倾前,小心地亲吻着他唇间的凉意。一点两点,她吻得极轻,如春夜的涟漪,缱绻得近乎怜惜。
怎样才能更暖呢?
她微地苦恼,双手贴合在他微凉颊边,将他拉得更近了些。虽然他没有回吻,但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动。因为她听见他在笑,低低的像只贪嘴的猫儿,唇畔弯着柔和的弧度。
轻掀眼睫,不知何时红色的大氅已成两人的天地。她微微仰身,拉开小小的距离。
“嗯?”他不悦地挑眉,眉目间满是意犹未尽。
不知足的猫儿,她气恼地眯起眼,指尖点上他的唇,“暖和了。”
她撤回手,将他推得更远点。她有些心虚,更多的还是羞恼的情绪。见身侧未有动作,她心安了些,稳住意欲乱瞟的眼珠,强行将视线投向山间的白雪之城。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妖孽啊妖孽。
“秭归。”
“嗯?”她极力将注意力移向别处,心不在焉地应着。
“还有一处是冷的。”
嗯?
还未转头就感颈脖被人扣住,她睁大眼,只见雪狼旗自眼角闪过,然后便是漫天红,她被人结结实实地吻住。其实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吻,因为他的力道有些骇人,却又不似蛮牛般的猛劲。
虽然早知道他绝非江湖传闻中的慈悲,却没想到是这般“狠辣”。辣辣的火焰点燃在唇上,她已分不清是脸在烧还是他在烧。
她直勾勾地瞪着他,却见那黑瞳里恼意更甚。他在不满什么?抵着他的胸膛,她试图撤回一步,没想趁她注意稍转,便被他撬开了唇。分不清是怎样的情绪,她身子微微颤着,脑子里青青绿绿混成一锅粥。她退后一步,他便更进三分,唇齿间激烈纠缠着,只觉全身火辣辣在烧。直烧得那锅粥熟了、煳了,她才发现自己在回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再不管什么道门祖师爷,就算晴天霹雳也难以动摇她的英雄豪情。心下一横,她学着他唇舌毒辣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小她学什么都快,没道理在这上输他。她毫不示弱地反击,试图从精神与肉体上占据主动。可不论她如何卖力,总还输他一筹。
她心中微恼着,被人按在树上。明明就是个文弱商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她微微抗拒,却又不敢发力。她脸皮再厚也不会趁机欺负一个不懂武的人,更何况除了自尊心的小小受伤之外,她一点也不排斥这个吻。非但不排斥,甚至还夹杂着隐隐的欢喜。
吻如其人,嚣张中带点温柔,只是没了他一贯的耐心。她偏头想笑,却被他扣住下颌。她微微蹙眉,试图拉开些距离。不想刚一挪步就被他看穿,上官意先她一步抵住她的衣裙,将她困在小小的天地里。
心下有些恼,余秭归从睫毛下偷觑着他。眉梢诉尽春风,他微微笑着,试图迷醉她的神志。她假意恭顺地闭上眼,十指轻轻,不动声色地滑向他的衣襟。
若以为她就此投降,那就大错特错了。凡事谋定而后动,知之而有得,猫儿总有打盹的时候。她默默观察着,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这猫儿稍有松懈,向后靠了靠。她暗自窃喜着,一个咸鱼翻身将他反压在树上。
俊颜如玉,唇角染抹引人遐思的色泽,妖孽啊。话说以他凡事做绝的个性,怎会容她轻易得手?
她顿觉不对,连带着失灵了许久的感官豁然清明起来。眼一跳,她直觉望向不远处。
北风掠过灌木,地上淡淡一层阴影。她折过一根枯枝,弹指便去。
“痛,痛,痛。”一管毛笔慢慢滚出树丛,看着抱头呻吟的某人,余秭归傻眼了。
从地上拾起宝贝笔杆,从鸾动作轻柔地将书册藏在怀中,然后义愤填膺地看向她,“你好狠的心啊!”
余秭归眨眼看向从鸾受伤的手背,她原想能掩藏得这么好,轻功多半极佳,却没想功夫这么弱。
“你笑什么,江湖上论起轻功,我可是自信能进前十的。”瞧出她的心思,从鸾得意道,“轻功好,靠得就近,听得就清。南山院最忌人云亦云,本山老笔下的历史更是有根有据。”
从鸾瞟向树边,眼中满是兴奋。
顺着这两道激动到近乎颤抖的目光,余秭归回神看向自己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狼爪摧花的狰狞动作。掌下,衣衫凌乱微微敞着,那人倚在树上一副任人采撷的文弱模样。这场景这姿态,她似乎在哪本志怪笔谈里看过。
女鬼压上弱书生,荒郊野地乱采阳。
对上那双流采的黑瞳,余秭归就知自己上当了。这人心眼极多,若不是留有后招,又怎会这么轻易地被她压制住。她早该知道,她早该知道……
心想着,余秭归恨恨瞥目。见从鸾脸上尽是窥破天机的猥琐笑意,她暗叫不妙,慌忙解释道:“阿鸾,其实是……”
“明白,明白,我真的明白。”
从鸾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看得她很是安慰,“你明白就好,我还以为……”
“勇!”
哎?她不解地看向从鸾。
“盟主大人当真是狠角色,今日之事一言以蔽之,勇!”
“……”
十一月二十一,天高地远,日有祥云。长白山麓金光闪过,武林盟主乘风降临。雪色故年景色残,胡风摧草又摧君。林间狼啸两三声,天外孤鸿不忍听。可悲可叹,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何须“夜夜春”?武林之盟主,当世女将军,秭归真勇也!
看着两天前冒死记下的武林秘辛,从鸾一时难以自制,翻页之后又记下数行小字:
以上为本院亲见,字字真言绝无虚假!碍于笔墨之凶险,待本院百年之后方可传阅。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刀笔只记真实武林。后世见此,切记切记。
正写得热血沸腾,就听耳边忧虑一声,“得罪我舅舅了?”
从鸾一惊,看向靠来的萧匡,“你舅舅?”
见她搞不清状况,萧匡无奈叹气,指着她新写的几行小字,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阿鸾前两天你要去密林偷窥时,我就告诉你,我舅舅他你得罪不起的。”
“原来你以为是上官?”她这才领悟。
“难道不是?”
见他一脸笃定,从鸾不禁暗笑。若非亲眼可见,她必同阿匡一样,以为上官无敌,必擒秭归,可谁又能想到,谁又能想到啊。
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盟主之勇让人实难望其项背啊。
心头回味着这劲爆秘闻,她虽很想与萧匡分享,可一想到“无字门前无是非,是非人止无字门”的院训,她便将到嘴的秘辛生生咽回了肚里去。怕他再问,便假意环顾起四周景致。
日行八万里,夜巡一千河,她原以为胡天八月即飞雪,见之应是北风吹过的粗砺与深邃,却不想是这般宜人风光。长白山麓围就温暖谷地,纵使在这数九岁末,也不觉刺骨的寒。别具风情的毡房遍布山谷,北狄的中都就坐落于此。
“怪不得北狄皇族每年都来此过冬。”她感叹着。
“就因如此,这里才关隘重重。”声音冷淡,一如卫濯风此人。
从鸾偏首看去,只见他剑眉星目,龙睛微扬,像极高山之雪,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卫兄说得不错,中都四面环山,必经之路又筑有高城,若非扮作使团,我们怕插翅难入。”萧匡说着,又看向不远处那座中都少有的木制建筑。
白色的毡门前,上官意正同一名官员交谈着,余秭归扮作花郎站在他身后,正略微好奇地抬头望着门上的奇怪文字。
“应该是‘四方馆’三个字。”
“哦?”萧匡看向很有把握的从鸾,“你懂北狄语?”他揶揄道。
从鸾白他一眼,“前年第七室室主为追查一件武林旧事曾出山海关,据他所说北狄学向中原,从六部到官署名都和大魏一模一样。这儿既是接待使臣的地方,那也应叫做四方馆吧。”
“大魏地处中原迎的是四方客,可北狄边陲又何来四方?”萧匡道。
“足见其狼子野心。”卫濯风冷冷瞥目。
见上官意领着北狄官员向这儿走来,两人一致噤声。虽不通番语,萧匡也看得出自家舅舅是在介绍他们一行人。于是他率先躬身,示意几人一同行礼。果然,北狄官员睨了他们一眼,纡尊降贵般地哼哼了一句,转身便向四方馆后面的毡房走去。
跟上,上官意比了个手势。因怕被听出是大魏语,人前决计不能对话。
几人默默无声地跟着,待进了圆顶毡房,那灰眼官员刚要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从鸾和余秭归,脚步又突然停住。灰眼转出几分诡异的神采,他低低对上官意说了几句。
上官微微笑了,只是这外人看来暖比春风的黑瞳,在她看来却很是心惊。
那官员说的绝非好话,余秭归悄悄将手移向腰间长刀。子愚虽急智,可毕竟不懂武,这几天北狄人崇武好斗事她看着不少。若这官员有意动手,这刀便会随时出鞘。
身侧的异样上官略有察觉,他假意应付着,状似不经意地瞟来,待看清余秭归默默守护的姿势,黑瞳隐隐颤着,像盛不住欢喜,又舍不得将欢喜流溢。
他就爱她一心一意看着自己,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上官意。
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柔和了几分。借着作揖的动作,上官意一弹衣袖,宽袖十分自然地覆上她的腰刀。袖下,攥住她握刀的手。余秭归一愣,月眸缓缓上移,却对不上他的黑眸,她一时猜不透,任由他握着。
半晌,那灰眼官员再看她与从鸾一眼,这才讪讪离去。
“那人说了什么?”待人走远,萧匡这才问。
袖中的手依然攥着,上官意看向秭归与从鸾,两人虽刻意掩饰了身形,又加上了少许胡须,却难以掩饰眉宇间的细致秀美,更添几分宜男宜女的风情。
“他在可惜秭归和从鸾是男子,不然以两人的姿色定得大王宠爱。”看人的眼光太过淫邪,找机会他要杀了那个官吏,上官在心中补充道。
“无耻。”萧匡愤愤然。
“行刺的事就交给在下,两位姑娘不用出帐。”话虽对两人,可卫濯风的眼中却只有一者。
“哦?”袖下攥她的力道重了些,余秭归看向上官。只见他黑瞳一眯,显出轻讽笑意,“卫公子倒说说看,怎么个行刺法?”
当他明知故问,卫濯风皱眉道:“趁夜寻王帐刺之。”
“王帐?”上官意一撩袖,显出袖下交握的手。察觉到卫濯风明显皱了下眉,他笑道:“方才我说要求见北狄皇帝,那礼部侍郎一脸好笑,说大王现在在哪连他也不清楚。”
“移驾中都应是礼部前后操办,现在连礼部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在哪儿,难道北狄皇帝根本不在中都?”萧匡暗叫,余秭归跟着一惊。
若是如此,那……
上官意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宽慰道:“猎物还在笼中,不过是狡兔三窟罢了。”
“狡兔三窟?”
见她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上官意心情颇好,他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同大魏皇位的世袭罔替不同,关外是强者为王。北狄部落众多,有能力角逐皇位的有八大王。五年前,时为科尔沁王的北狄皇帝联合了八大王中的四位,方才在呼伦大会上险胜南院大王登上皇位。之后北狄皇帝遭遇‘意外’无数,每次都险险逃生。秭归若是你,会怎样?”
她一怔,遂答,“自然是让人摸不清行踪。”
“不错,如今北狄皇帝行踪如风,应该也是这个道理。”上官颔首笑道。
“那该怎么办?找不到主儿怎么下手?”从鸾急了。
“等。”
从鸾瞪向上官,“我们可以等,可大魏江山等不得,在三江里的时候我就打听过,南院大王已经打到永平府了,永平可是京城的门户!”
“谁说大魏江山等不得?”眈她一眼,上官意张扬坐下。
“你说等得就等得?凭什么?”
“因为北狄皇帝不允。”众目微愣,看向出声的余秭归。
“北狄皇帝定不会将攻破城关的天大功劳交给南院大王,要攻破大魏,至少也要等到他派出的亲信到达永平之后。所以,既然大魏暂时等得,我们也暂时等得,只是时间可能不多了。”她抽丝剥茧地分析着,看向上官,“子愚,方才你提前递交朝鲜国书,就是想以国书中提到的布防图为诱饵,引北狄皇帝召见而后行事,可对?”
上官意俊眉一挑,难掩欣喜,“你果然明白。”
“那布防图呢?”那天她被蒙了眼,没看到他夺图后如何处置。
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薄唇悠悠迸出两字,“烧了。”
非但烧了,还不见半分悔意,上官意无所谓地看着几人青青绿绿的表情,直到卫濯风也按捺不住,龟裂了冰冻般的表情,他这才满足。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放在桌上。
“舅舅,你没烧就没烧,何至于……”打开布帛,萧匡呆住了。
白布?
前面后面,都是……白布?
毡房中,除了那个始作俑者,只有一人还算平静。
见上官意笃定她会知道似的看着自己,余秭归不禁眼也抽,脸也抽,心也隐隐在抽。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一拳揍晕他的冲动,尝试道:“图穷匕见,有没有图根本就不重要,不是么?”
她只是这么一说,就见他含笑点头。
果然被她猜中了,这猫儿爱极高难挑战,不兴风作浪一番便不舒坦。
风萧萧兮易水寒,风萧萧兮易水寒,若信了他烧掉地图的鬼话,那她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