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坊曾因太子府的坐落而繁华,后随敏怀太子的故去而没落,可谓时京师运交移的最佳诠释。如今坊间富贵鲜少,仅余几位失势官员宅院,前太子太师荀大人的府邸便是其中之一。
“多谢小哥。”
冲荀府门房微微一礼,余秭归走下石阶。
“怎样?师父他还好么?”不等她靠近,十一便迎了上去。
“师父他和人拼酒,结果烂醉如泥。”
娃娃脸有片刻呆滞,“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师父醉过呢。”
不仅师兄,连她也没见过。
师父偶尔小酌,却不会放任自己多喝。若不是她亲眼所见,怕是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个吟诗傻笑的疯老头会是她的师父。
既然师父能放纵自己醉到这种地步,想必荀府是安全的。
“等师父睡醒了,再来接他吧。”
说着她看了久未出声的上官意一眼。
这男人心眼虽多,对她却是真真切切地好,这点她是知道的,以至于只要心中有事,就会忍不住寻找那双春眸。虽然看人眼色的习惯有点孬,可她非但不在意,反而暖暖的觉得安心。
“天色不早了,先找间寺庙吧。”上官提议道。
她遂点头。
冬至祭祖,大魏人多在此时选择返乡。若来不及回家,便会寻一正经寺院,于佛祖前点烛烧纸,遥祭家中祖先。
过去她因不愿承认双亲故去,从未烧过纸钱。不知泉下爹娘囊中羞涩之时,有没有偷偷骂她。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寻着街边香火铺刚要进去,就见十一目色一颤,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愣愣向前。
“师兄!”
只见十一脚步飞似的加快,然后在一间废弃的府邸前停下。
“师……”她也一并站住。
敕造太子府。
匾额蒙了灰,隐隐显出五个字。十一的身形有些颤,缓慢地步过门前威严的石敢当,他伸出手想要揭去门上的封条。
“不要碰。”低沉到令人发冷的声音。
子愚。
她愣怔在原地。
“如果你不想承担那份责任的话,就不要碰。”
十一迟疑了下,手终于放下。他转过身,眼中是漫漫无边的忧伤。
心知他此时一定困惑无助到了极点,犹如昨夜的自己。余秭归走到门边,将他领了下来。
“师弟……没想到我还记得……走到前面我就记得了……只是……为何要封了大门,三叔明明说过,只要……只要天下还有一人记得爹爹,这门便会永远敞开,永远……”
十一的眼眶微微泛红,捉住秭归的手也越握越紧,握得她袖角皱成一团,连带着皮肉也感觉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
“就算天下人不忘,可只要九霄云上的那人在一日,便无人敢去记起。”
上官走上前,掰开十一紧握不放的右手,冷静道。
“这些年周围人将你保护得太好,现在是时候决定了,是继续做十一,还是成为君临。”上官意句句命中靶心,黑眸冷淡显得无情。
“子愚。”她难以认同他的直言。
“秭归,你的师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上官看着她,轻柔道,“一直以来不论是王掌门,还是你的师兄,甚至于秭归你,都忽略了这个事实。你当一直捂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他就真正幸福么?他已经是个男人了,而男人就该选择自己的路。”
她一怔,看向那张不再无忧的娃娃脸。
原来她需要仰面才能看清师兄的表情啊,仰头的动作做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忽略了他已经长高长壮的现实。
“上官公子,谢谢你。”不期然,十一道了声谢,“师弟,我们去找间寺庙吧。”
看她的眼虽然依旧圆圆可爱,却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成熟。
“嗯。”她应了声,胸口难以抑制地泛酸。
“怨我么?”身侧,上官问道。
她摇摇头,“子愚说得很对,一直以来是我们不想师兄长大,却忽略了师兄的心思。所以当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迎来的便是更加猛烈的成长之痛吧。”
她看向身前不远处,那个积极问路的少年。
山河浸染夕阳,这是一年中日落最早的一天。冷冷清清的寺庙里,只有几个不及回家的异乡人。
在白信封上写下爹娘生卒年月,余秭归看向久未落笔的十一。
“师兄,你怎么不写?”
“我不知道。”娃娃脸上满是苦闷。
师兄离开京师的时候还很小,记不清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没有生卒年月如何烧香,就算烧了,这份心意也难以传递。
见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上官难掩心喜。走到香火台前他奉上一两银,自庙祝手里取了一个稍显华丽的白信封,递到十一手里。
敏怀太子讳昭,生于天佑元年正月初七,卒于元宁九年腊月三十。
信封上如是写道。
“每间寺庙都会备有历代贤臣名君的冥封,以供百姓祭奠。”上官道。
“不是不敢记么……”捧着信封,十一眼眶泛红。
“不敢记的是当今圣上,百姓们从未忘记。”虽是哄骗,可由上官嘴里说出,便显得很真。
“谢谢。”
看着欣然颔首,而后举着香烛到一旁与亡父说起悄悄话的十一,余秭归向上官轻声道。
“我要的可不是一个谢字。”
视线踟蹰上移,她缓缓看向那双黑眸。
抽过她手中的白封,上官以白烛取火,点燃了自己与她身前的两堆纸钱。猎猎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庞,上官微微一笑,拉她跪下。
“只愿明年今日,不再无名无分。”
闻言,她傻住。
“怎么,秭归有异?”
这人虽笑着,可笑里藏刀。她一眼便看出这刀毒辣得很,若自己敢点头,下场定是奇惨无比。
于是乎,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坚定摇头,绝无二话。
见状,上官意执起她的纤手,于明火前重重一击。
“如此鸳盟既定,若有违此誓,百年以后无颜见双亲,直下森罗殿吧。”
他笑容清浅,轻柔说着,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誓言。可她知道此誓之狠绝,足以让称他为神佛公子的江湖人自挖双目千百回。
正想着,就听庙外传来沉厚的鼓声。
一声一声,如巨兽足音,响彻在京师上空。
“大傩之舞!”
上完晚课的僧侣们高呼着,走向庙门。
寺外,只见天幕浓浓如血,沉厚的夕阳下,伴随着诡谲的鼓乐,鬼面舞者由远方而来。
一年之中以冬至之日阳气最衰,一日之计又以黄昏为逢魔时刻。因此每年冬至黄昏,由舞者扮演的鬼役分成四队,东南西北游走在京师大街上。其后由方相氏击鼓驱之,直将其逐出外城,象征来年风调雨顺。
“宫中傩舞,取悦的是帝王。民间傩舞,取悦的是百姓。”上官在她耳边说道。
果然,祭祀完祖先的京师人纷纷走出家门,扶老携幼地仰颈盼着。富贵人家甚至在街边搭起彩棚,只为将“大傩之舞”目睹清晰。
见此情景她也觉新鲜,刚想与十一讨论,就见他嘴唇微掀似在喃喃。
四周人声鼎沸,她扯了扯十一的袖子。十一先是愣了下,而后弯下腰轻声道:
“当年也是冬至,三叔接我出宫去看民间的傩舞。我生性贪玩本是极开心的,结果却路上走失,被人塞进马车,再睁眼就看到师父了。”
原以为回忆到此为止,不想还有继续。
“师弟你看那边。”
沿着十一的手指,余秭归看向对面。只见一个孩子站在大人肩头,兴奋地远望着,每每站不稳时,总有大手托住。
“当时三叔也是如此待我的,只是最后他松了手。还好我大难不死被人托住,只是待回过神来,便不见了三叔的踪影。”
秭归一颤,只见他收妥眼中的伤色,而后看向上官。
“方才公子说错了,不是师父、师兄,抑或是师弟,捂住眼耳口鼻的是我自己。今后的路,是该由我自己来选了。”
最终选择什么?
她急急欲问,却被上官一把拽住。
“这是他的路。”上官道。
“可是……”
“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么?”上官如此说着,十一亦望来,娃娃脸上端的是委屈。
关心则乱。
暗嘲自己的老妈子心态,她轻轻笑开。耳垂上的碧玺随着她微颤的身躯,折射出耀眼的红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人群中几个大汉一对眼,随手抢过小摊上的鬼面戴在脸上。
“哎,给钱啊!怎么不给钱!”摊主大声叫着。
回身一瞥,秭归止住笑。只见鬼面狰狞,几个壮汉冲散了人群。
她心觉有异,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北人。”就听上官道。
是了,那几人身形健硕,形貌不似中原人的纤细。虽说江湖多健儿,可要找出体貌相似,又魁梧无比的大汉来也不易。
月眸微眯,再看向那些样式特别的皮靴。就算他们身穿大魏的服装,也难免在细处露了马脚。
是北狄人没错,只是北狄人来京师做什么?
她心疑着,就见那几人手上一抖,暗器飞来的方向恰好是她所在的位置。
以石子为暗器,这样的手法倒是眼熟。
她能护住的人不多,至少要保子愚和师兄安全。
余秭归一眯眼,挥袖接下大半。剩下的因中途碰到彩棚而落入人潮,眼见石子将要射中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十一来不及细想便将孩子抱在怀里。只是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转过身,甚至连石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是谁伸出援手?师弟,还是……
放开怀中的孩子,十一看向一侧。
混乱中,上官意纤尘不染,黑瞳中只有一人,像是从头至尾都没看过这边一眼。
大概是他看错了吧。
“妞儿!”
就听有人叫道,怀中的孩子推开他,哭着向那人跑去,“爹!”
还好没有走失,望着那对父女,十一欣慰地想。
“师兄!”见他坐在地上,余秭归紧张叫道。
“我没事。”他站起身退到一侧,却发现不知何时萧匡已加入战局,“咦,祁阳公子来得真巧。”
“哪里巧?阿匡一直都在。”他正讶着,就听上官意低道。
一直都在?
“自下县到京师,这一路行来秭归有多辛苦,你不知道么?”
他虽然有些呆,却也听得出上官意语间的斥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上官意之所以点醒自己,并不是因为江湖上传说的慈悲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弟。
“就算明白江湖险恶,也要夺下盟主之位;即便讨厌为官,也绝不交出官印。昨夜要不是我让阿匡守着,她又怎能睡得安稳?满心满眼中全是你们,真是个傻瓜。”
上官意看向他的眼中有妒有恨,全无师弟在时的和蔼可亲。
“方才你说要选择自己的路,可对?”
听他这样问,十一恍然大悟,先前那句“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不过是用来安慰师弟的话,这人从始至终都没信过他。
真是好可怕。
虽然这样想着,他依然诚恳道:“公子放心,十一虽然稚嫩,却也有自知之明。而且比起君临,我更愿是十一。”
“很好。”
上官意眈他一眼,看得他暗自庆幸,还好这人站在他们这边。不不,准确地说是站在师弟这边。
方才说起师弟满心满眼都是师门时,不知上官意有没有注意到,他自己满心满眼全是一个人啊。
此时余秭归正置身于北人的包夹之中,曲裾深衣包裹着腰线,一招一式如舞者一般,显得极美。
“萧匡?”看着被打散的阵势,余秭归略微惊讶地望着他。
仿佛从她脸上直接移种过去一般,萧匡眼下有青,像是一夜没睡似的。
“上次被你打残的那个鲜于耿是北狄南院大王的独子,而这些是北狄死士。”
她的运气这么好?
都怪爹爹当年没说清楚,要是她知道高鼻子有这么显赫的家世,当初就该下手轻点,至少不用毁容毁得那么彻底。
越想越恼,她左腿屈起夹住一个鬼面的猛力长拳,右脚绷直冲着那人就是重重一踢。
脸上的面具碎成木片,脸部明显扭曲在一起,那人趴在地上滑行了数丈,直到碰到大傩的鬼车方才停住。
被卡住前轮的鬼车进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傻傻地停在街中。
“是武傩!”
不知哪个想象力过盛的路人大叫了声,鬼车上原本压轴的武傩个个僵硬,不敢相信饭碗就这么被抢了去。
与其造成更大的混乱,不如应了冬至大傩的景。
思及此,余秭归朗声道:“上古有妖,妖生鬼役,鬼役其多,一十有一。”
听她念起“十二面相吃鬼歌”,上官意心下了然,他向街边小贩买了两张象征驱鬼方相氏的面具,向街心扔去。
见余秭归与萧匡戴上面具,混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丝兴奋,众人看向街心。
十一鬼面与方相氏啊。
“待会儿,你负责保护百姓。”余秭归冲身后道。
“不行。”萧匡眼看街边,“我可不想再被舅舅修理。”
“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句萧匡没听全,就见眼前红光掠过,戴着象征兵灾鬼虎面具的死士被一脚踹飞。他动作迅速,这才赶在街边彩棚被压垮前托住那人。
原来是保护百姓不被她踢出的鬼面砸死……
萧匡面皮一抽。
此时,像被她简洁优美的拳脚振奋似的,鬼车上的乐手重新擂响大鼓。
咚——咚——
沉沉地,一声急似一声,震彻着悄然降临的冬至之夜。
“驱除鬼虎,兵灾平息。”指着退出舞台的鬼面,余秭归清道,而后再看向抽出弯刀的其他鬼面,“疫魅不祥,君何置之?”
“逐……”
人群中,先是有一人小小应道。而后人们面面相觑,似从彼此眼中看到对来年的憧憬。
驱疫病,平兵灾,治水患,四方宁。只愿老天开眼,能看到小小百姓。
“逐!”
“逐!”
此起彼伏的吼声会聚成海,一潮猛似一潮地汹涌在京师的街头。
鬼面的气势像是被打压下来,他们放弃了逐一上前,选择群起而攻之。夜色下弯刀闪着冷光,三人伏地直取脚踝,三人跃起砍向头颅,另三人则持刀而上直逼胸腹。
冷冽的杀气让围观的众人屏住呼吸,胆小的甚至闭上眼睛。
就当鬼面以为必胜之时,只见曲裾深衣旋起,拳脚快得看不清,待以为看清时已成虚影。
转眼间鬼面飞溅,萧匡拼尽全力只接住八把弯刀,剩下那把快若流星,直取身后鬼车上的乐手而去。欲道声避让,就见一人惊掠如风,仿佛生出双翼一般,赶在刀落之前一把握住刀把。
短暂的寂静后,街市上重新喧闹起人声。
“鬼没咯!鬼没咯!”
人们大叫着,好似恶鬼真的就此尽除一般。
正当一片欢庆之时,就听马蹄凌乱,一纵骑兵持剑而来。
为首那人手持象征京师治安的红穗金戈,挥戈直指弯刀方相。
“五城兵马卫在此,何人扰乱百姓!”
冬至夜,大傩之舞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