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师父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又不是被逼迫的那种,而是……而是……”娃娃脸有些苦恼,半晌才恍然道,“对了,就像是七师兄和八师兄吵架的那种生气。”
“原来是他。”
“谁?”师兄妹两人看向上官,异口同声道。
“当年敏怀太子有少师少保,文武两位老师。这两人虽惺惺相惜,却见面就吵,在当时也算是一桩趣闻。”
“那位少师可信么?”她还是有点担心。
王叔仁之所以留下十一,多少对那位老友还是忌惮的,毕竟十年过去,人心变了多少,没有人知道。
上官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道:“荀少师是你们八师兄的祖父。”
秭归还未深究,就听十一好奇道:“哎,那师父和八师兄的祖父究竟有什么仇啊?”
关于这点她也很想知道,毕竟师父脾气向来不错,并不是一句话能将他当爆竹点的人啊。
两双眼齐齐看向早他们出生许久的某人。
“据说是美男子之争。”上官意悠悠道。
哈?
见她难得眼睛脱窗,上官笑得春眸荡漾,“恰似含山流云之态,仿如衔远凌绝之姿,这两句当年京师是用来形容少师少保美貌的词句,你们不知道么?”
嘴角轻颤,余秭归还未开口,就听十一悲愤大吼:
“骗——人——”
岁月静好,曾记得青葱时候。
前敏怀太子少师——荀禹(字仲华),躺在藤椅里悠悠想道。
突地就听走廊上脚步愤恨,一如数十年前的太子府,书房的门被人狠狠拍开。
“荀三粗,你下的好帖!”
荀少师头也不回,轻松躲开软绵绵的一击。
“这位道长。”仆从显然没见过这么暴力的老道,在一旁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好了,你们下去吧。”荀少师站起身,很具威严地向后摆摆手。
待下人退离,房中只剩两个老头时,他转过身。
“元……”后面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清癯的面皮难以抑制地抽搐,而后爆出大笑。
“哈哈哈哈——”
院子里,仆从的头被吹歪,架子上的八哥应声落地。
捡起一击不中的名帖,王叔仁铆足全力,向着那个笑得鸡皮疙瘩掉满地的老头狠狠二击。
脸部盖着红印,荀少师指着王叔仁又是一阵抽搐。
“说话。”王叔仁鸠占鹊巢地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报应啊!哈哈哈——”
王叔仁白了一眼,“你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
荀少师自豪地梳了梳自己的美髯,而后鄙夷地看向王叔仁下巴上那稀疏的几根毛,“这就是差距。”
王叔仁鼻子一哼,“五大三粗的武把式。”
“嫉妒。”荀少师一针见血。
“也不知道谁嫉妒谁。”王叔仁不屑。
“自欺欺人。”荀少师再来。
“哟,会拽文了。”
绵里藏针,正好戳到了荀少师的痛处。
“王元宝,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呼啦上树。年轻时见到你那张小白脸就想揍,现在看到你这张树皮老脸,老子的拳头又痒起来了。”
“武夫,莽汉,君子不屑为伍!”
“君子?少顶着脸皮放屁!外面人不知道,老子还不知道么?你小子贪财、记仇,借你一个铜板都能记到下辈子!”
“还好刀儿跟着我,要是长在你身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仿若回到当年,太子府里梨花蹁跹,一文一武麦芒对针尖。
这时候总会出现一个青年将两人拉开。
好了好了,两位先生。
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无礼,那人的脸上是毫无芥蒂的微笑。
转眼间梨花已逝,一别经年。
四目相对,那时风华不再,含山衔远垂垂老矣。
“老了。”荀少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倒是他从未老过。”王叔仁没有说是谁,可荀少师却很明白。
两人沉默了半晌,荀少师先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活着。”
“这话也是我想说的。”
圣德帝即位后,不仅是死了几年的五绝,连荀少师都没逃过朝堂暗箭。一夜间,夺去少师、一等爵、震国将军的名号,就此放逐出朝,回家养老。
“老夫原以为,辅佐今上御宇有功,刀儿回京便指日可待,没想到……”荀少师喉头微涩。
“仲华,是我对不起你。”王叔仁低下头。
荀少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王叔仁的老目,再指了指自己的,“都怪这两双老眼,误将毒蛇当成了骏马,呕心沥血地调教。”
“仲华一语中的。”王叔仁亦是苦笑摇头,“当年太子请你我教导三皇子,我原以为这孩子既是太子最亲近的弟弟,多少沾染了太子的仁厚,必不会走偏路的,哪知道……哪知道……唉!”
“我早说过三皇子双目不正,可你不信,说什么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若将三皇子教养成才,必能对太子大有助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面对荀少师的指责,王叔仁俯首认罪。
厌烦地将茶倒掉,荀少师轻车熟路地从榻下取出一坛酒,一人一盏斟得满满。
“如今想来三皇子对太子殿下少有兄弟之情,多为嫉恨之意。从你五绝的灭门,到我将军府的没落,再到先帝政令的废除。元宝你也知道,先帝临朝后期,多是太子监国。不论是收留灾民的流民坊,还是收留鳏寡军属的养济堂,抑或是与江湖人和平相处的惯例,这些都是与民休息的仁政啊。结果呢!”荀少师仰口喝干,重重落下酒盏。
“全被推翻!说什么流民坊如养虎为患,养济堂吃光皇粮,江湖自封盟主有意推翻皇朝,真放他祖宗八代的狗屁!”
“莫要将太子殿下骂进去。”王叔仁瞥他一眼。
荀少师梗了下,方又道:“还有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半年伐蜀三年灭狄,都过了一年了,进川的军队天天在山沟里绕着,军饷大把花着。放着两河灾民不管,倒和那个肥头大耳的穆郡王杠上了。”
杯中酒一口闷,荀少师痛心疾首地拍着王叔仁的瘦肩,“元宝啊,你远走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太子殿下监国时留的那点底子几乎被先皇败光了,剩下的也在这几年被用了个底朝天。”
他象征性地将酒盏翻了个个儿。
“如今京师就是个空架子,富商们十室九空,抄家的银子三分进了皇帝的私房金库,三分进了内阁,三分被百官分刮。”荀少师比出小手指,“只有一分进了户部。”
“糊涂!”王叔仁愤恨摔盏,“君则怎会容许这杀鸡取卵的灭国败招?”
“他?”荀少师嗤笑,“元宝啊,我知道这孩子是你中意的,要不然你也不会留他在朝然后假死遁走,只是人是会变的。”
“皇帝御宇之时提出三年灭狄,老夫第一个反对,老夫就算是武人,当年也听过你和太子商量的十年之计。知道以今日之大魏,倾九州之力也难灭北狄,不如先与民休息,待十年后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再挥戈向北。只可惜,皇帝憎恨一切与太子有关的人与事,硬将如此良计说成了偏安苟合的歪理,并以此罪名将老夫放逐出朝。”
鼻尖满是酒气,荀少师站起身,“其实在老夫提出十年之计前,曾请季君则过府商议。当夜他应承得好好,说大殿之上必与老夫合力劝服皇帝,可在嗅出上意之后,他却一个字也没说。”
王叔仁一颤,杯中酒洒出几分。
“元宝啊,你这个徒弟是个权臣的料却没有直臣的心。如果给他一个百废待兴的皇朝让他从头做起,说不定能行,可如今,哼!”荀少师冷哼一声,“碰到了更厉害的角色,他怕是自身难保。”
“仲华。”
荀少师转过身,只见王叔仁放下酒盏,眉目清明地看着他,“拐着弯说话真不是你的性格,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荀少师老目一颤,“元宝……”
“别告诉我,今日你请我来只是老友叙情,这话——”王叔仁一顿,“太假。”
“原来老夫也变虚伪了。”荀少师自嘲一笑,而后肃清了双目,“元宝,今日的龙旗你可看清了。”
“是次黄龙旗。”
“不错,圣德快不行了。”荀少师精短地说道,“是时候还政皇孙了。”
闻言,王叔仁瞪目。
“元宝,当年皇孙是你我合力救出,也是冬至之日,难道你忘了么?”
怎能忘,如何忘?
他还记得从马车的暗格里抱出藏身其中的小小皇孙,那是他最心爱弟子的孩子。
小小的,如猫儿一般。
“大大,这是哪儿?”
太子守礼,让小皇孙称他一声大师父,可皇孙贪懒便称他为大大。
昔日俊美的玉面已饱经风霜,他摸着皇孙的头,“乖,今后不可再叫大大。”
“那君临要叫大大什么呢?”
“就叫我师父吧,还有皇孙也不可自称君临。”
“可这是皇爷爷为君临取的名字呀。”
是,这是元宁帝为最心爱的皇孙起的乳名,君临君临,饱含圣意却又催命,这么复杂而又黑暗的朝廷,这个小小的孩子又怎会明白。
看着他纯真清澈的瞳眸,王叔仁心酸道:
“今后你就叫十一,世间再无君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