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卫濯风及他的胞兄四目惊瞪。
不过片刻,卫濯风便恢复了神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几乎是咬牙说道。
“弄错了吧,自我出手时起,公子就已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这是公子欠我的。”
唇畔绽开笑花,深深的梨窝盛满冬阳,趁卫濯风愣怔之时,她伸出受伤的右掌,存心勾起他的自责。
然后拿起卫濯风的手,轻击。
“就这么说定了。”
对待君子就要用小人的方式,这招虽算不上正大光明,可是很有效不是么?
转过身,她心情颇好地向外走去,但在看清门上的剪影时,她改变了主意。
“濯风公子,想知道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差别么?”
身后灼灼的怒气,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君子之所以不能理解小人,是因为他一生顺遂,竟不曾学会卑鄙。不为君子,甘作小人,是一种放弃。”背着身,她看着门上那道略显僵硬的影子,“抛弃家族,舍弃责任,也是一种勇气。”
“君子不知,言何小人,告辞。”
推开门,只见那人背着身。
“师兄,我们回去吧。”
“嗯。”声音略显低沉。
“咦,师兄什么时候买了豆干?”拿起一块满满吃下,“不错不错,这包就全给我吧。”
“真这么好吃?”看着拿臭当香,满足离开的余秭归,从鸾纳闷道。
她刚想问萧匡,却见他奋笔疾书起来。
“怎么突然下笔如有神?”
头也不抬,萧匡笔下十行。
“神?要是这封家书晚于那个京官老匹夫的奏章被舅舅知晓,就算佛祖显灵我也死定了!”
十一月初,冬至将至。在这个与正月元旦、日初寒食并称为三大节的节日里,即便是最贫困的京师人,也会省吃俭用甚至借贷,只为置新衣,办饮食,祭祀祖先。也因此,冬至前的几天恰是商家最忙碌的时候。
大明门外的正西坊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易牙馆的小二笑到面抽筋,生意实在太好了点。
“爷,里面请。”
他刚要往普座上引,就见一个兽骨牙牌挂在这人腰间。
凡是在大明门外混过的人都知道,牙牌是入宫的凭证,持牙牌者不是朝官便是……
仰头只见光滑如女子的下颌。
“公公里面请,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绕过喧嚣热闹的外楼,再穿过曲径通幽的小道,便到了京城最大酒楼易牙馆的内院雅间。
“主家,公公来了。”
推开门,只见上官意站起身来,手边还有一封拆了一半的书信。
“咱家来晚了,扰公子读信了。”福公公微微拱手。
“哪里哪里,不过是封家书,公公请上座。”说着,上官意收起书信,奉礼一份,“上官此次进京,多番仰仗公公,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乍见这百子祝寿漆盒,福公公便红了眼。
“咱家这等无根之人偏和万岁爷重了寿,生在冬至之时。万寿之日岂容阉人庆生,入宫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寿礼呢。”
“内里乾坤,公公打开看看。”见状,上官诱道。
“这是?”福公公瞪大双眸。
“此乃东洋宝物,名为罗根,吃下后可助阳固元,‘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他暗示道。
送礼不在重金,而在于欲求。朝官要权,阉人求根,他绝不会送错。
果然,天命之年的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已然泪流满面。
而他之所以不去结交内宫数一数二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而搭上福公公这条线,一来是看中了福公公可向内廷传递物什的优势,二来则是因为福公公有个写内起居注的宦官兄弟。
内起居注,记帝王内廷之事,从饮食起居到宫妃临幸,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再加上福公公这一喝酒便漏风的嘴——
“宫里要出大事了。”三杯黄汤下肚,福公公兴致高了起来,风啊一个劲地蹿。
“公公,内廷的事还是不要到处讲的好。”再斟一杯酒,上官很有心地提醒道。
“唉,公子又不是旁人,而且此事算是和公子有些关联吧。”
“哦?”
“就是柳嫔啊,月前万岁爷将大皇子交给郑贵妃抚养,看样子柳嫔娘娘快要不行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吧,公公。”上官笑道。
“公子不知,在这紫禁城里,但凡被剥夺了亲子的妃嫔是没有生路的,而且大皇子的养母又是郑贵妃娘娘,她可是首辅大人的侄女。”
他怎会不知道呢?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狗急了才会上房,不将柳无双逼到悬崖边,她又怎会出手?但只要这女人出手,便是弑师杀亲,绝不手软。
“那柳嫔娘娘就没反应?”更进一杯酒,他诱问。
“怎会没反应,当日便来乾清宫闹了,扑在万岁爷怀里又哭又打的。再漂亮的女人,若到了这种地步也是泼妇一名,倒胃口啊。”福公公喝了口酒,“奇怪的是,当晚万岁爷便感不适,御医说是劳心所致。可喝了药,罢了朝,万岁总也不见起色,昨日——”
福公公看了看四周,而后倾身靠近,对上官耳语道:“听说万岁咳血了呢。”
他故作惊讶,其实透心明白。
峨眉有一秘技名为“玉石绵掌”,所谓“绵”即指时日久,中此掌者若病入肌理,久而久之便心肺渐衰,直到不治。玉石也能焚,绵绵有绝期。
看似泼妇的打闹,其实暗藏玄机。
“可怜了季大人,天天在乾清门候着,许是又担心万岁,又放不下柳嫔娘娘吧。”
一次与季君则曾亲密交谈,再加上一瓶据说是某位大人不方便而交由他托求送进内宫的伤药。他只是画了两个点,福公公便将这两点连成了线,对季君则与柳嫔有暧昧之情深信不疑。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自作聪明,尤其是看过了太多黑暗与争斗的朝臣与宦官。
而这两点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条线等待重臣们连起。
“听说此番冬至与万寿节同庆,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进京?”
“是啊,今年是大礼年,大人们可不会错失了拍马屁的良机。”喝得尽兴,福公公口不择言起来,“对了,听说今年还有江湖人做官呢。”
“五品直隶兵马。”他好意提醒。
“对对,这可是季大人的主意,听说是什么武林盟主。”
“那,这位盟主会来么?”
“当然,朝里都是谁举荐,即为谁的门下,就算他不懂规矩,季大人可是明白事理的。”福公公肯定道。
如此另外两点便可画成了。
玉石绵掌乃江湖之术,只有江湖人才能看出。只等那个武林盟主入朝,便可洞悉柳嫔的花招。
柳嫔暗害万岁,季君则与柳嫔有暧昧。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盟主没有指出个中蹊跷,待到玉石绵掌透出肌理,太医便知是江湖人所为。
功力高强且面生的武林盟主兼五品官员,引此人入宫拜见的季尚书。
不管怎样,郑首辅都不会放过这种斗垮季尚书的千载良机。
两点一线,一箭双雕,圣德帝与季君则都别想逃。
其实能将柳嫔拉下水是最好,只要这个余氏女有个结果、盖棺定论,那不管世事如何变化,秭归便安全了。
至于他曾为季君则接触之事,他早就告诉郑首辅,让郑首辅以为他为助内阁不惜为暗哨。
他在脑中反复推演着,以确定计策万无一失。
然后就听福公公道:“说来那个武林盟主啊,这次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昨夜前去授印的吏部侍郎送来急奏,说这届武林盟主是个女人。”
女人?他不记得江湖中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本事。
“非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道姑。”
“道姑?”他听出不妙。
“听说这道姑只是运气好,原先胜的其实是世缨卫家的三公子,世缨卫家就是跟着太祖打江山、授予世代爵位的那个卫家。当年啊,他家的长公子为敏怀太子挡刀而死,二公子又病故,卫家就指着这三公子拿回那个五品兵马位。只可惜,唉……”
上官意眸色骤沉,越听越觉得有异。
“然后呢?”他不禁出声打断福公公的唠叨。
“然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北狄人偏来凑热闹,结果和卫三公子鹬蚌相争,让那道姑捡了便宜。听说啊,那道姑还使了诈,假装是右手厉害,其实是个左撇子呢。”
左撇子,左撇子。
几乎可以肯定,他该死的可以肯定。
一把抽出那封家书,他一目十行不看内容,只寻那人的名字。
余秭归。
果然。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不是很识时务的么?她明知道这个官不能做,这个盟主不能当!
笨蛋,傻瓜!
即便盛怒,他也不忘将家书丢进火盆。
看着瞬间焚尽的书信,上官意沉敛双眸,思索起今后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