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无穷碧,秋风吹过便成霜。
落笔书到三秋尽,雁字过后又一行。
如果他很有觉悟地逃到海上,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放过他。
书信的刹那,萧匡自欺欺人地想道。
“死心吧。”
从鸾无情的提示让他再叹一声。
命苦啊,早知道在那个北狄人亮相的时候他就该跳上台。即便像卫濯风那样身受重伤,也比现在他好手好脚,不得不将未来舅母荣登宝座的消息告诉舅舅的好。
恨啊!
看着拖了两天,不得不“伸头一刀”的萧匡,从鸾轻笑。
“那天你看清了么?”她问。
哪天呐……
笔尖落在淡淡的竹青纸上,晕出浓浓的团墨。
他算勉强看清吧,换剑到左手,而后如云烟般消失在鲜于耿的面前,剑身没身的刹那如光影般,转瞬便回到已至鲜于耿身后的她的手中。
快得不及瞬目,以至于在场的没几人能看清,也因此流出新任盟主是操弄鬼神杀人的传言,这倒与她道门的身份十分吻合。
“令人惊叹的手法,纵我博闻广记,也是第一次看到。”从鸾叹道,而后看向他,“只是秭归为何这样做呢?”
凭他年幼时与五绝门人的牵扯来说,如果他没猜错——
“唉唉,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个啊。”萧匡颓废地握起废纸,恨不得将毛笔插了一头。
“不能告诉我么?”
“阿鸾……”为何要这般看着他。
“说你没心没肺,其实你是残忍。”
“我……”
“哼。”重拍他的脑门,从鸾假作调笑,“写你的信吧。”
失神地捂住额头,他刚要说什么,就觉察到异样。正午的客栈,天南海北的江湖人,怎可能死一般的寂静。
俊眉一拧,他推开从鸾客房的窗。
适才将余秭归比作牛鬼蛇神,大吼大叫要干掉她以正男子权威的江湖人全都停了下来,眼神一致看向缓缓走进的某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平滑无纹的木簪,若不是耳垂上那滴标志性的碧玺,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个老牛慢步的女子就是当日那个英姿飒爽的剑客。
“早安。”看到楼上的从鸾和萧匡,余秭归点头示意。
“早安。”从鸾打开门,迎接徐徐上楼的她,“你的伤?”
她举起缠裹白布的右手,而后扫向眼光不善,像是随时想要趁机袭来的江湖人。
“还是有点疼呢。”
说着余秭归将手轻轻放在扶栏上,然后就听木头干裂的声音,栏杆自她掌下顺游一圈,轰然落下。
一楼的饭堂里烟尘四起,敌意的目光也骤然消失,转而变为震惊外加明显的抽搐。
“盟主大人。”从鸾示意地看向快要哭出来的店掌柜。
余秭归歉疚地行了个礼,“我现在是什么官了,对吧?”
“五品直隶兵马。”无所谓的态度从鸾看了只想叹气。
“店家,你将损失核算一下报到官府吧,直接在我的俸禄里扣好了。”
这时候倒记起自己是官了。
从鸾望着爽快承诺的某人抚额兴叹。
那日夺得盟主之位,自取象征胜利者的官印,是多么风光无限。除了他们南山院,江湖、官府、平民皆是目瞪口呆。待所有人回过神来,她早已亲笔写下江湖史,让这一段既成事实难以翻案。
虽然朝廷官员看来的眼光里有些怨恨,但不得不说道:“请盟主今夜就带人履行责任吧。”
“什么责任?”当时还在状况之外的某人,确实有几分纯洁无知的味道。
“夺盟主位,授兵马印,自当率领众侠剿灭直隶流民。”
负责授印的朝官咬牙道,却见某人伸出染血的右手掂了掂。
什么意思?
“圣旨呢?”月眸眨眨,问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要我率众侠剿灭直隶流民的旨意呢?”正大光明的耍赖。
“……”
“哎?听说朝廷都是领旨办事呢,没有旨意,”瞬间,她提剑闪至朝官身后,“还是说,大人想矫诏?”
随意地将官印挂在剑尖,某人闲庭信步地走过瘫倒在地的官员,冲台下轻轻地挥了挥手。
“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吃饭吧。”
史上最无所事事的盟主,最消极怠工的官员,如今却超前享受起俸禄来了。
真是……
回忆至此,从鸾无奈地笑笑。
“濯风公子住在这一层吧。”
“嗯,原来盟主大人是来看美男子的啊。”
面对余秭归的不置可否,从鸾觉得有些无趣,于是指了指卫濯风所在的天字号客房。
“谢了。”
当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从鸾看到跟在秭归身后的一个熟悉人影,分明是那日以臭豆腐配酒的黑肤青年。
“这位是。”她垂眸问道。
秭归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身后,“我九师兄。”
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很像……
“昨天是八师兄,今天是九师兄,师兄们不放心特地轮流来保护我。”
余秭归冷不丁的一句打断了她的回忆,像是怕她还有闲心考虑其他,新任盟主加一句,“毕竟一个女孩子家总会遇到危险,不是么?”
危险?有谁比你更危险?
按住抽动的眼角,从鸾佩服道:“太有才了。”说着眈向面无表情的卫九,“实在是太有才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拍拍她的肩,秭归走向卫濯风的天字一号房。
“大魏开朝以来还没有女子当官……明明是卫公子将北狄人功力耗尽,那女人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只要公子书信一封请卫爵公稍做文章,那将官印收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虽隔着张门,她又很知礼地退到一边,可过分好的耳力还是让她分辨出房里过分热络的劝说声。
是负责监督比武的京官。
因被拒绝,这位大人显得有些急躁。
“老夫已上奏朝廷,不日便有结果,还请公子好生养伤早做决断。”
说着,房门打开。
“盟、盟、猛……”脸上的惊惧难以掩饰,京官一个不小心就将字念差了声。
猛?师父师兄总夸她温柔,想来她还够不上一个“猛”字吧。
抬起手,余秭归刚要行礼,就见京官大人挤开她九哥,圆圆的身子一跳一跳弹在楼梯上,让她不禁想起一个大侠们逞凶斗狠的常用字。
真的是“滚”啊。
收回惊叹的目光,她跨过房门,却迟迟不见身后有人跟来。
“九师兄?”
想来的是他,怎得踌躇不前了?
“我就不进去了。”
她回身看着站在阴影里的卫九。
“余姑娘,我家少主有请,余姑娘?”
眼波徐徐撤回,她微微颔首,“有劳了。”
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死鱼眼一颤,终是垂敛双眸。
自袖中取出个油纸包,他拿起一块臭豆干,若有所思地吃了起来。
天字一号房原来不仅仅是一间房,一套三间倒是豪华舒适得很。跟在侍从身后,她走进内室。榻上半坐着一个冷面公子,说来除了肤色,眉宇间倒是和门外那个别扭师兄出奇相似。
余秭归打量着床榻上披着精绣大氅的男子。
即便重伤在身,也难掩冷峻孤傲的贵族气质,不像某人布衣长衫,大啖平民之食。
“姑娘,请喝茶。”
她刚要接过小侍奉上的毛尖香茶,就听一记清冷的男声,“是盟主。”
小侍一颤,连忙改口,“请盟主大人用茶。”
身负重伤依然察觉到她听见了谈话,卫濯风这是在表明态度么?
余秭归呷了口茶,放下,“公子好些了么?”
头上一根白玉簪,未束好的黑发披在肩上,在微寒的冬阳下散出墨蓝色的光晕。卫濯风偏过头,一反常态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如此细致,让她不禁有了一种被人当做工笔画的错觉。
人不动我不动,比起眼瞪眼,她可是不会输的。
“听说盟主是天龙门的人。”果然,败下阵来的是他。
“是。”她笑道。
“为何救我?”言简意赅的提问。
“我想公子心里应该很明白。”
闻言,卫濯风看了一眼外窗上的剪影,而后转过头,眼中有一丝不甘。
见他沉默,余秭归取出一瓶伤药,而后放在床头。
“不需要。”卫濯风目视前方,略显冷硬地回道。
月眸微眯,余秭归走到床前,以只容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我不介意再揍你一顿,然后再让你的下人给你抹上。”
只闻淡淡的初雪香就近在身边,如那一日的惊鸿一瞥。
卫濯风不满她语中的威胁,偏又难掩心跳加快,真是矛盾到极点。
“濯风公子你欠我一条命呢。”语落的刹那,人已闪至画屏边。
淡淡的失落蔓延在心底,卫濯风看向她,“救命之恩自当相报。”
“好,那就报吧。”
没料到她打蛇上棍,卫濯风略显惊讶地看着她,似带着一丝期待。
“我要公子——”
俊脸骤红。
这人伤势确实不轻啊,余秭归暗想,继续道:“我要公子此生不准与天龙门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