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始于春秋,毁于太平兴国四年,为李唐龙潜之地。
前朝太祖两下汉中终不得,至太宗即位,下诏亲征,终灭汉刘。有道云“汉中王气,不绝五代”,太宗怖其龙脉,纵火焚城,延绵三年竟不绝,复引汾水、晋水灌之。千载重镇,帝王之家终毁。
次年,迁并州至阳曲,为今京西路首道太原。晋阳古地,仅余一县,名平。
《大魏山河志·京西路·太原道·遗补》
“晋水汤汤,汾水绵长。云谁之思,唯有晋阳。龙兴龙潜天注定,何必纵火毁吾乡。宋去魏来大河上,何日见我俏女郎。”
粗犷的男声和着江中大波,一潮胜似一潮地击岸而来。不远处的老旧客栈里,掌柜小心翼翼地靠近临窗这人。
“主家,要打烊了。”
这人置若罔闻一般,依旧凝着渡口,让他好生为难。
“主家。”他再唤。
漂亮的长眉不耐聚拢,这人站起身,视线依旧远望,“往年都这么早关铺?”虽然天色晦暗,可其实还不过哺时。
“只有汛年如此,今年关中雨水充盈,不到七月晋水便近堤,平县虽不是大河主流,可这场涝怕是跑不了。”
见他有些漫不经心,掌柜欠身让过。
“自太原迁址以来,平县就仅为驿站,做的也是来往商户的生意。如今大河将满,再加上……”掌柜远眺江边,复尔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的面色,斟酌道,“渡口已封,就更无客来了。”
十日前主家突来平县,当时他还以为是例行巡视,吓得他连夜整理账册。谁知他胆战心惊地捧来,主家却看也不看,只日日临窗而坐,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只可惜碰到这个时候,岸边封船,河上禁渡,这人注定等不来了。
见主家终于离了座,他赶忙招呼伙计关窗关门。隔了潮水声,客栈一下子静了许多。杏白色的人影悠悠而上,腰间的玉带钩轻轻作响,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有几分寂寥。
“主家,晚饭您是下来吃还是送到房里?”掌柜抬望问道。
“不用。”
又不用?这下厨子老刘又要悲愤垂泪,然后拉着他喝上一整夜了。哎,这年头掌柜难为啊。
正想着,门板上传来几声轻叩。
定是堤上哪个馋酒的役工,昨日还吵到了主家。掌柜皱紧眉,向伙计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么?”出人意料,竟是女声。
伙计一怔,刚要应答,就听楼上抢先道:“小店已经打烊。”
于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上官意飘然而下,俊容不见先前的郁色,目中的欢喜如坝上之水快要溢出。
门外人显然也有些吃惊,停了片刻方笑道:“可否通融一二。”
“那就要看你是谁了。”俊眸难掩快意,上官意一把拉开木门。
那人站在风里,退色的道袍狂放舞着。她像是长高了些,身形较之两年前愈发玲珑,周身散发出成熟女子的动人美态。不变的是那双月眸,依旧是清辉流盼,唇边的梨窝似能溢出水来。
他目光贪婪,如饥似渴地望着,像要将两年的缺失一朝补上似的。看得她微微脸红,终是忍不住先出声。
“一别经年,子愚可好?”
闻言,俊眸有些不悦地眯起,上官意朝她伸出手来。这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很是大方地将手交给他。
被攥得有些紧,这人愈发霸道了呢。她腹诽着,抬眼偷觑,却被细密视线满满包围。
“你来晚了。”
黑眸中只有她,看得她微愣,半晌才笑道:“我才进汉中,就碰上黄河封船。幸好遇见来薅草的乡民,才得以绕过下游浅滩。”她微微偏头,“倒是你,如何知道我来的是平县?毕竟提到晋阳,常人都以为是太原。”
“我是常人么?”他不以为意地扬眉,而后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在她耳边轻道,“秭归你有意试我,我不介意,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她眨眨眼,“对不住,你来了几天?”
“我等了两年。”
答非所问,偏又情真意切,听得她面色一赧,手指用劲想要挣脱,下一瞬却被他捉到胸前。
“我只许你逃一次,而你已经在瘦西湖上用掉了。”目光顺着她微红的玉面一路“抚摸”下去,最终停在隔住两人的一个酒坛上。
“在长辈面前不可逾矩。”轻轻扯开一个距离,她眼眸弯弯地托起这个小坛子,“这是我爹娘。”
“总有一天也是我的。”
不理她的暗示,他收拢五指,牵着她走进店里。
“主……主家。”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
平县民风保守,男女并行已是败俗,更遑论是十指相扣。而且这姑娘分明是个道姑,是个出家人啊。
他挤眉弄眼拼命暗示着,谁知主家非但没有接收到,反而拉着道姑走向二楼。
不是他思想龌龊,只是主家的眼神实在是太……容他想一个不那么禽兽的词,啊,没时间了,再慢就要“办事”了!
“主家!”在二人上完台阶的刹那,掌柜突然道,“这位客官晚上是吃粥还是吃面?是吃鱼还是吃肉?是在自己房里吃还是到堂里吃?”
语调清晰,说话顺溜,全没有开始时的呆滞样。他小心暗示着,就怕干柴遇到烈火,啪嚓一下烧了他的房子。
好像真被他一棒喝醒似的,对吃食一向不大上心的上官意竟停下脚步,看着余秭归道:“这里的面食倒有些特色。”
刘厨子你熬出头了,掌柜有些欣慰地想。
“那就吃面吧,鱼肉都可以,我不挑的,至于在哪儿吃……”余秭归微微一笑,向掌柜客气道,“这几日赶路有些累,烦请掌柜送点水来,我想先洗尘,然后在房里吃就好。”
心想这位倒是好伺候,他应了声,就听主家道:“待会把我的那份一并送到她那里。”
您,您不是不用了么?
掌柜先是惊讶,不过转瞬便弄明白。
温饱思淫欲,古人诚不欺他啊。
叩叩。
“请稍等。”房里传来引人遐思的出水声。
薄唇微扬,上官意心情颇好地站在门口。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钻进耳中,听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只可惜有人不解风情,开门之快有些扫兴。
浴后的红晕为她平添几分艳色,连带着那双月眸,怎么藏都难掩媚眼如丝。任谁看见她这番美色,都不会错认余氏女了。
不行,谁也不行。
他又恼又恨,不待她开口便走进屋内,将门掩上。
“子愚?”
“以后不准这般见其他人。”
他语调有些狠,听得她有些莫名。
“这般?”她不解地看了看自己。
“沐浴后。”他神色有些奇怪,像在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
她衣衫整齐,并无不妥啊。
“因为,”上官意低哑着,如蛇一般蹿至身前,双目贯注盯着她红润的双唇,“因为让人很想吃掉。”
捂住嘴,她瞪大双眸。
俊眸缓缓上移,他眼波不明地看向她,“所以不要这样见其他人。”
竟然吓她!但她气呼呼地向后撤步,“要是其他人,我早就一掌劈过去了。”
“哦?”上官意面露喜色,“那为何不劈我呢?”
他趁机握住她的小手,然后贴上自己的胸膛,“为何?”
见她愣怔不答,他又诱声道:“只要加三分力,往这轻轻一拍,我就不能轻薄了你了。秭归,你要试么?”他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接近那两瓣红唇,“还是说你忍不下心,舍不得看我吐血的样子呢,嗯?”
轻轻地贴上温软的唇瓣,他不由发出轻叹,“傻丫头,其实你已经爱上我了,只是没有察觉罢了。”
唇上的呓语,朦胧而煽情,他刚要更进一步,却真的被人一掌劈开。
这力道掌握得极好,他胸口发麻却没有痛感。
“明明说好了不左右我的心思,你还来。”
月眸灼灼,满是怒气,这耀如春华的模样真是让他好心动,心动到几乎难以抑制。
“子愚,我对你是有些好感,可没到你说的那般地步。”
“哪般?”
她涨红了脸,狠狠瞪他。
他有意逗她,全因爱极了这副俏模样。
这姑娘事事精明,隐忍的功夫更是一等一,偏就在男女之事上纯如白纸,让他忍不住想要描画。
两年前她要求公平,好,他给;她步调慢,没关系,他等;她不会谈情,正中下怀,他教。他什么都可以随她,却唯独不能让她忘了自己。
每月一封信,他要的不多,比起他想得到的,真是太少太少了。
“秭归,你的性子真慢。”黑瞳带怨,他不禁道。
她先是不解,半晌恍然,“我六师兄也说过这样的话。”
“六师兄?”
没注意到他眼中不悦,她继续回忆,“嗯,六师兄说我学什么东西都快,但只要有关自己,就会变得慢悠悠,比蜗牛还要急人。我八岁入师门,子愚你猜,我几岁被识破女儿身?”
拢了拢长发,她松松挽了个髻,举手投足难掩风情。
若是他,第一眼就能看破她的身份,而后养在身边,叫她满心满眼全是自己。可偏偏不是他,想到这他心中恼得很,不由带了点怨气。
“定然不超过两个月。”他道。
谁知她眼波流盼,很是得意,“十四。”
他难得惊讶。
“我十四岁那年,师门才得知我是女孩,你一定想问为何,其实我也想知道。”她亦是困惑,而后笑道,“直到离家前,我十师兄说一直以来不是他们没有发现,而是我自己没有发现。其实他们比我认清的还早不是么?至少我十四岁那年他们就知道了,而我直到两年前才开始明白。”
“子愚你瞧,我就是这么慢的人啊。”她看向他,眼中带抹俏皮,“你若性子急,大可以扔下我独自前行。”
扔,怎么扔?
他恨恨看她,看得她有点内疚,方才执起他的手来,“若子愚不忍心,那便有劳你再等些时候了。”
她的瞳眸本来就极有魅力,微微用心更是勾人,看得他不由心跳,又不由气恼。
“你不是讲究公平么,怎么也开始左右我的心思了?”
“哪有?”她装傻。
“难得你对我耍心机,秭归你这样我可是爱得紧呢。”他说得露骨,她听得脸红,“要耍心机就尽管来,你知道我最怕闷的。”反扣住她的手,硬是逼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这条路上是你被我推着走,还是我被你拉下去,有什么重要呢?”
之子于归的,只能是他上官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秭归啊秭归,你可明白了。
江风愈发狷狂,空气中隐隐透着泥土的腥气,这是大雨的征兆。在欲雨的夜里,两抹身影一前一后,不知是谁牵着谁,抑或是谁拉着谁。看起来有些较劲,偏又很是亲密,就这样慢慢地走上大堤。
纤细的那抹打开怀中的酒坛。
“爹,娘,这桂花酿的坛子闻着还好么,女儿可是特地从蜀中找来的醇酒呢。”
伸出手,她捧起一抔黄土,细细的尘埃顺着风,一路往西,往西,含着泪,伴着嘤嘤的哭泣。
挡在风口的男子接过那个略显沉重的酒坛。
“安息吧。”
他一倾手,将坛中土径直倒入江中。
“你!”女子想要抢过那个空坛,却被他扬手抛进浪里。
“上官意!”
他紧紧抱住那颤抖得难以站立的娇躯。
“哭吧,秭归,现在就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