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无处释放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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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林培对我说过女人偶尔生生气比较有好处,而且也比平常好看得多。缘浅命薄,在我的单门独院过去的上百个日日夜夜,我一次也没见过。闲暇无聊,便逐一找些堂正理由(比如说邵美情商高,爱情使人心胸宽广)来解释。仿佛还真想不通,天底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恋人愁眉苦脸过日子。

自修完《北山移文》回到独院,门窗大开,绿的窗帘飘来荡去。CD唱着印度尼西亚民歌《梭罗河》。邵美依在桌上边哼哼唱唱地配着鸡尾酒,暴露出只有作为女人——而且是介于少女和少妇这间的女人才具备的很体面的曲线美。我轻轻倚在门坎边,沉醉在这片不为我创造却为我拥有的阿尔弥特花园。

邵美穿着新款的白色长毛衣,右手的袖子松松卷起,像山城公园那尊摘花女雕塑,又像秋天傍晚吹过麦田的风。独步学校的希腊鼻上闪烁着甜蜜的光泽,它们半隐半现,小猫一样顽皮。

轻轻绕到她背后,揽住她的腰,我吹着热气说:“小美人,知道你在家,打死我也不会憨痴痴地在图书馆呆几个小时。”

她回头粲然一笑:“你吓死人了。”所有的柔情,完全堆在若有若无的酒涡,满满的,似那口传说中永不涸干也永不外溢的井。

卖牛奶的小贩在马路上高声大气吆喝,不时偷眼我家窗口,若没我这个方头方脑的男人,天知道他要吆喝到哪一年。

“雨桓,AngelsKiss是第一次配,没可可酒。枸杞酒替的,颜色不那么正宗。你尝尝。”邵美轻轻摇晃着高脚杯。

“我才不喝什么天使之吻。我才不准你进什么大地公司。”推开酒杯抓住她的肩。我狐狸般嗅到一股不祥的气味。

“雨桓,人家不得不去。”邵美放下酒杯,两手绕着我的脖子,绯红了脸,“不得不去呀,合同都签了。”

“签签签,往后怕你工作不起。在哪个年龄做哪个年龄的事。你家送你来打工?天气这么爽,多好的看书恋爱的日子。你俗不俗?”

“打工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 邵美笑。杯子里盛满星光轻易将她的睫毛颠覆,仿佛长夜漫漫。

“胡闹!马丽不是已经证明了这种方式?”

面红耳赤争半天,邵美不但没回心转意,反倒劝我快喝酒吃饭送她去礼堂。两点钟大地公司的车来接她们。

我无动于衷,向楼板翻着一双死鱼眼。

对于爱,我可以迁就;对于女人,却不见得。

“我嫁给你了?”邵美甩出这句话,拎起包,兔子般冲出独院。

我气咻咻站到绿窗边,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白花花的水泥路上,卖牛奶的小贩也不见了。

抬过高脚杯,我狠狠地一饮而尽。

三姑娘回家这天下午,塌鼻子女婿在院子里跳着骂着足足闹到太阳落山端公走进院子才收场。吓得三姑娘坐在我床上脸青面黑大气也不敢出。楚昕儿偷偷煮了几个鸡蛋过来,三姑娘哪里吃得下,她捋起绣着荷叶边的袖子伸手捡一个递我。扮个鬼脸,我毫不客气地剥鸡蛋吃。

从我和邵美搬到校外租房子住的两个多月后才听到塌鼻子女婿说起三姑娘的,那时候她已经私奔有一年零几个月了。塌鼻子女婿父母双亡,父亲在粮食部门默默无闻干了一辈子,后来因病去世,而她的母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画家,在西南大学都赫赫有名,曾经做过名誉教授,她的绘画作品自成一家,在重庆画坛颇有影响,邵美就把她作为偶像。后来因为老伴过失,郁郁而终。塌鼻子女婿本来有三个妹妹,大妹和二妹相继去海南打工,六七年了没有一点音讯。三姑娘是塌鼻子女婿最小的妹妹,塌鼻子女婿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巴心巴意供给她上学,等着她有了出息,找个好人家,以宽慰父母在天之灵。天晓得三姑娘吃错了哪付药,才听说她在自由恋爱,放弃了学业,把她塌鼻子哥哥的一片心血白白枉费,一晃就晃进他家乡重庆郊县的镇山村兰老五家里去了。塌鼻子女婿在镇山村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虽说自从父母去世后,两个妹妹又离家不归,家道逐渐衰落,但还不至于潦倒到笑骂由人的地步。塌鼻子女婿纠集家族中几十人去兰老五家几次问罪,都因为逮不到三姑娘而怏怏而归。我曾经仔细打听过,但塌鼻子女婿死活不肯说,支着邵美去问,还被塌鼻子女婿指桑骂槐说几句,弄得邵美讪讪的,好久不肯去他家里看老夫人的遗照。

“你老哥也是,干什么棒打鸳鸯,又不是旧社会。”我撕块蛋白丢在嘴里细嚼细嚼的,“先头听他骂得有山有水,好像兰家祖宗先人都对不起他,三姑娘你也真是。” 三姑娘听到有人依依呜呜的在堂屋里开始念神念鬼了,她说得小声小气:

“怎么回事?兰老五的大爷爷解放前是刘财主家长工。有一天刘财主守屋的狗莫明其妙暴死。财主扭住姓兰的不放。也是兰家老人软,硬是给死狗披麻带孝大锣大鼓操办三天才脱手。据说当年还挂了挽联,叫什么‘黑狗老大人,孝男兰忠诚’。十里八里都在传。”

“老一辈干的憨事,和你们相什么关了?我以为是十大冤家九大仇呢。要说辱门庭,你大哥坐牢才是辱门庭。你甭管,我帮你劝解几句。实在不行去法庭告他。我请法律系的朋友们帮你当律师。又不是旧社会。怕是不要王法了。”我嘴里嚼着,腮帮子鼓动着。

三姑娘不置可否的坐在木床上。我三口两口吃完鸡蛋正准备出门伸张正义,塌鼻子女婿阴着脸站在我的独院门口叫我。

“雨桓,论理说呢家丑不可外扬,我郑家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论理说呢你是外人,但是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三姑娘跑出去我认了。她现在踏进我郑家的门就得听我郑家的规矩。我请先生来推算,说是家里要祭三天的脚。这三天不管兰家白家的人都不准进我郑家的门儿。你跟三姑娘说,三天后要留要走由她。只是若要正正规规亲是亲戚是戚呢,叫她带个信给兰老五家,把礼节给我补清楚。砍了林子,乌鸦就不叫了。” 塌鼻子女婿气势汹汹地说着。

吃鸡蛋时我世纪末、爱情自由、婚姻自由的想了一大堆,在这个六十年代的老生产队长面前,我只是憨痴痴站着。待他说完,我反而憨憨想:塌鼻子女婿要在镇山村做人。三姑娘这样走得名不正言不顺,叫他老脸往哪儿搁?再说,养个姑娘大也不容易。

“雨桓,按理说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你跟三姑娘说,若是要亲是亲戚是戚的走呢,我好在院墙边挖个侧门。她这样跑出去的,正门三七二十一天是跨不得的。” 塌鼻子女婿又补充道。

我唯唯喏喏,满口应承。婚姻自由归自由,三姑娘也做得过火,虽说是你自己过日子,但终生大事,确实应该从长计议。你一见到兰哥哥,翻墙跳院,一心想生米做成熟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哭爹喊妈。封建就封建一点吧。兰老五爱你,跟他兰家商量,大家都将就着点儿吧。

楚昕儿一声不吭。她像天底下软弱的母亲一样只有干坐在木椅上抹眼泪的份。

在我的独院里,白吃了三姑娘两个鸡蛋的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菜花黄了,杨柳青了。春天,又有许多新朋友走进我的独院。他们带来广味香肠,尼采的情人莎乐美支持精神分析运动,中国需要进口女人等等好吃好听的。我乐滋滋的,一有客人来颠着屁股忙这忙那。

邵美对他们却淡淡然,礼貌得像只机器猫。自从刘素素来这里半明半暗地穿走她的华伦天奴西裤,她买的几张磁盘也不翼而飞了以后,她对于光顾我独院的新朋老友,通通小肚鸡肠起来。我呢,刚被张思颖、刘素素她们从大男子主义的布袋里拎出,又披上所谓宁愿得罪十个女人也不肯失去一个朋友的袈裟。这颇伤邵美的心。

从教室赶回独院,见门背后立着碗口粗的木棒,奇怪之余,才恍然这就是邵美自卫的武器。禁不往哑然失笑。这世道,有了黑夜,法律永远不会淘汰。马克思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先头一进院子楚昕儿就跟我唠叨,前天夜半三更,有几个人吃得醉醉的来找我,邵美给喊起让铺。她做我的女友,好多时候,为照顾我的脸面,只得忍作大度,委屈以求全。有时邵美好生生做着她的功课,突然光临三五个男女,少不得搁笔让座,泡茶备饭。夜深人散,扫地洗碗,已算份内小事。若有客醉,少不得心乱乱服侍左右,待他们安然入睡,才关门闭户,挽着哈欠连天的我上山另寻床第。

“下次不理他们了。”事后沉不住气,我心烦意乱发牢骚时,邵美往往中庸兮兮。

“何必呢?谁教我们家没客厅?再说,都快毕业了。”

至而今,究竟有好多朋友吃过我炒的菜,究竟好多朋友睡过我的独院我已记不清。意识中,还找不出没对我的独院浮想联翩的朋友。

邵美昨天的日记结尾处说:“拿我们的青春跟这些朋友周旋,一事无成的恐怕只会是我们自己。”

我深有同感却毫无办法。

结庐人境,难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