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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到底方知出处高

灯光幽暗,同济医院的太平间里清冷而宁静。死去的人安详地躺着,像熟睡的婴儿,这是往生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驿站。四太太、荣荣、小护士她们将在此处洗净红尘中的风雨尘沙,听着感伤离乱的悲歌,踏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另一个世界到底存在不存在?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在凌晨前补给她们一个完整的身体、美丽的容颜。她们毕竟都是女人,哪一个女人不爱美丽和尊严?

已经凌晨三点了,阿初仍然无声地站在冷却了的尸体面前工作。他一针一针地缝制着她们的残肢。浩荡的忧愁,一寸一寸地挤到阿初的肺腑深处;血浸的苍凉,一点一点地腐蚀了阿初烈性男儿铁铸的钢肠。

阿初痛心疾首。

夏跃春、韩禹、汤少礼在停尸房的门口陪着阿初。

夏跃春和韩禹是在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赶来的现场,他们原想帮着阿初一起动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在门口坐一宿。汤少礼受不了这罪,躺在长凳上,头枕着夏跃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时流着口涎,弄得夏跃春的前膝的西裤上湿漉漉的。

韩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来回踱着步。

大约凌晨五点钟,疲惫的阿初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禹问。

阿初惨然一笑。“漏网之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香槟庆贺重生呢?”说着,他看见了疲倦的夏跃春和沉睡的汤少礼。阿初迅即脱了上身的西装,折叠了成枕头状,轻轻地把汤少礼的头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跃春。

夏跃春站起来,差点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劲揉了揉腿。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跃春对阿初说。

“我们出去说吧。”阿初领头走出阴森森的停尸房甬道。乍一出来,看见晨曦微吐的鱼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么,今天自己就和这朗朗青天永诀了。

“有烟吗?”阿初问。

韩禹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递了过去。

阿初嘴衔着香烟,韩禹把打火机凑过去,阿初点燃烟。他刚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吸,再咳。

“行不行啊?”韩禹担心地说,“不行,别逞能。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了灵丹妙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夏跃春问。

“知道又怎么样?”阿初继续咳嗽。

“杀人偿命!”韩禹说。

“他们一定会偿命的!不过,不是现在。”阿初说。

“什么意思?”夏跃春疑惑起来,“你不会蠢到自己去解决吧?”

“你怕他们有后台是不是?”韩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是我吹!在上海滩谁敢不给我家老爷子三分薄面?”

“韩禹的父亲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长韩正齐。”夏跃春补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来,烟吞到咽喉里,灼逼得眼泪直流,呛到无法说话。

“慢点,慢点。”夏跃春替他拍着背。“抽什么烟啊。”他顺势把阿初手上的烟抢过来,丢在地上,猛踩了一脚。

韩正齐?当这个名字灌输到阿初耳膜的时候,阿初的心弦为之一颤。不过,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既然有一线希望,何不去碰碰运气?他在想。

也许,他真的是那个失踪已久,差点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四太太和荣荣回家了,她们的尸体放在了灵堂里的棺椁中。

常言道:死者为大。

荣府大门敞开,白色的灯笼高挂,暗示着四太太和荣荣可以从荣家大门里出殡。

四太太是荣家的姨太太,新婚抬进门时,走的是偏门,显得鬼鬼祟祟的。没想到,死后可以风风光光地从大门抬出去。

丫鬟和仆人们都穿着麻布丧服,一个个哭丧着脸。也有一两个不识趣的仆人站在院子里暗地里嚷嚷,说:同济医院的爆炸案,是因为四太太暗地里曾经放过高利贷,想必是有人寻仇;还有大小姐荣荣,今天换一个男朋友,明天换一个小明星,后天换个小老板。谁知道,哪个男人想不通呢?

三太太彻底垮了。

自打四太太在同济医院被炸的消息传来,她就有点兔死狐悲,正伤心呢,才听得荣荣出事了。三太太简直就像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来,脸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听得满屋子的哭声。荣华和荣升都在床前陪着她,杏儿凄风苦雨地站在门边。

“荣荣?我的荣荣呢?”三太太挣扎着起来。“荣荣,刚才叫我呢。我的儿!荣荣!”她鞋也没穿,就往外走。荣华抱着她,说:“妈,荣荣不在了。”

“不在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啊!”三太太跺着脚,跳起来。“不可能!我的荣荣啊……”三太太顺势坐下来哭。杏儿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来。三太太想了想,荣荣呢?还没见着面呢?三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冲了出去。杏儿扶着门大哭不止。

荣升和荣华赶紧一同跟出来,一直追到灵堂。

灵堂上分左右放置着两副棺椁。左边写:慈母西归;右边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读过书的人,大抵知道女儿的方向。她呆呆地站在荣荣的棺椁面前,猛地推开棺材盖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揭荣荣脸上的白布。

大家都屏神敛气地站着。

白布揭开了,是荣荣。

香脂腻粉扑在荣荣青春无忧的脸颊上,显得十分凄惨,简直惨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来,这是实实在在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惨痛!绝望的哀嚎,嚎叫!

三太太此时此刻看到了阿初。

阿初很平静,几乎是引颈以待。

怒火焚烧着三太太的心!她挣开荣华的手,恶狠狠地扑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头发。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搬出去住。你要在家里,荣荣怎么会去医院看你?荣荣不去医院,怎么会没了?是你啊,刽子手!你还我荣荣啊!”

荣华和荣升拼命地将三太太从阿初身边拉开。但是,三太太的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荣升,尖声大叫:“你们,你们沆瀣一气,沆瀣一气,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们开心了,得意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我要杀了你!杀死你!我要你们陪葬!全陪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下一个轮到谁?轮到我了。”

“住口!”大太太正颜厉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绿了,可是她的腿不争气,突然身子倾斜下去,荣华伸手架住母亲。

丽水陪着大太太走到灵堂中央。

“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紧绷着脸,直逼荣升和荣华。“像什么样子?当我是死人啊!一个家里,死了个姨太太,死了一个女孩子,天就塌了吗?!地陷了吗?!老爷死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伤心?啊?老爷死的时候,老太太死的时候,你们谁来帮过忙?你们谁来嚎过丧?!对,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泪水,你们都吝啬地存放起来。”大太太气度雍容,严词毒句,字字诛心。在漫长的家族权利的斗争中,大太太从未放弃过正妻的尊严和刚毅。荣老爷死的时候,正值荣升在国外为情羁留,家里没有孝子,作为儿子的荣升对此感到惭愧。

“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指桑骂槐,搅得家宅不宁。我知道,有人是过腻了锦衣玉食、四平八稳的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就趁早给我从荣家滚出去!滚出这个家!如果,还想在荣家讨生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把不干不净的嘴巴缝起来。”

三太太迟钝无力地靠在荣华身上,在大太太强势的压迫下,她把剩余的怨毒全化作滔滔泪水。

聪慧的女儿夹在嫡母与生母之间,竭力分担着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着生母在这一刻泪水里的慈爱。荣华无声地把生母揽进怀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厉的目光交接。

“姨奶奶刚刚失去了孩子。母亲。”荣华回大太太的话,很干净、很简短、很含蓄。

“丧失理智的人,应该待在病床上,而不是出来闹丧、谩骂。”大太太说:“有些人以为,可以借着四太太的死来生事,借题发挥,说几句隐晦难懂的话,借以浇心中块垒,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说:“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在你的诊室里的,死于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释,或是澄清。我已经派人去请警察局的韩局长了,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授人口实。”大太太来到四太太的棺椁前,轻轻叹息了一声,哽咽了一声。

想着四太太刚进门的样子,姣美动人;

想着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状毕呈;

想着二十年前的荣家,华灯烟火,鲜衣美食,雨丝风片,鸳鸯蝴蝶;于今,人死黄泉,子嗣单薄,生意艰难,现状堪忧。

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悲风袭来,不由得心中百念丛生,伤心难忍,怆然涕下,说:“妹妹,可怜你的命太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没了肃杀之气,抽泣着回头吩咐荣华说:“四太太和荣荣的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不要委屈了她们。”

“是的,母亲。”荣华答应着。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连一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大太太这句话是有的放矢,递给阿初一个暗示,他应该出来做孝子。

可是,阿初不吭声。

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戴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地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在哪里?”

“在,在院子里。”红儿战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像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在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待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在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在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在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外甥。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在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在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在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在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在!”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钩了起来。“你的母亲就像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在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荣华默默地站在灵堂上,听着老唱片夹杂着男子哀鸣的悲声。“悲哀!你看他绿窗灯火照楼台,哪还记凄风苦雨卧倒长街!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孽火如雷,拉入阴阳界,索还命债。”

不死的魂魄,即将重返人间。

荣家的灵堂,祭奠亡灵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荣家生意场上的朋友,由荣华支应着,其余的吊客由阿初出面应酬。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里有数,毕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儿。

上海药业的同行来了;

上海各报社的记者来了;

同济医院的同事们来了;

汤少礼和夏跃春来了;

上海警察局副局长韩正齐来了。

由于,韩禹提前给阿初打过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装以待。

韩正齐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形象出现的。他性格坚忍,行事果决。每于濒临绝境处,得以死里求生。二十年来的奋斗,使自己的生命没有虚掷在残破的情爱里。他是一个把现实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个人。在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像一盏明灯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对的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到荣家,一是吊丧,二来是荣家大太太亲自给自己打了电话,请自己一定过府来一趟。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家人无端死于非命,的确应该彻查起因,深窥底奥。

韩正齐在韩禹的引领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见阿初的表情先是很惊愕,继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隐约而现,熟悉的面孔,亲切的笑容,居然令韩正齐从骨子里对阿初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长袍,这件袍子的绣工,是源于四太太绘就的莲花,蕴涵着旧时代的色彩,又像是一件蓄含着旧情事的器皿,散发着四太太温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阿初是故意穿出来见韩正齐的,他虽然不知道对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见这件寄寓所思、深怀所念的袍子,就该对他礼让三分。

其实,阿初忘了,不仅仅是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张堂皇的名片。

风生萍末,斗转星移,二十年来什么都在变,唯一没变的是血缘。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韩正齐居然不等韩禹介绍,主动迎上阿初,说:“这位想必就是荣家的初先生吧?听小儿常常谈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敝人韩正齐。”接着,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来。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握紧韩局长的手,说:“小弟杨慕初。”

韩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奇怪。

韩正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知道我是谁吗?”韩正齐试探地问。

阿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您知道我是谁。”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韩正齐感到“金龙帮”复活了,自己在这个年轻人眼里,难以隐匿任何秘密。

“多情儿女江湖老,二十年风霜雪雨,甘饴苦涩,一路上备尝艰辛吧?”

“不,不。”阿初温文尔雅地说,“尝鼎一脔,初领其味。”

“哦?”阿初的回答,令韩正齐颇感意外,继而问:“其味如何?”

阿初笑了,说:“白刃在前,烈火在后。”

“杨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这是单方面邀请密谈。

阿初说:“正合我意。请……”

韩禹傻痴痴地看着父亲和阿初并肩而去,一脑子浆糊,汤少礼和夏跃春过来问他,“你们家老爷子,平常不是很难讲话吗?今天变了天了?礼贤下士?”

“我还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呢。”韩禹说。

“他们讲什么?”夏跃春好奇地问。

“什么白刃、烈火吧。”

“坏了,坏了。”汤少礼笑嘻嘻地说,“阿初调唆你们家老爷子杀人放火。”

“正经点。”韩禹推了汤少礼一把,突然想起来了。“对了,你们知道阿初姓什么吗?”

“姓什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姓杨!”韩禹很有把握地说。“对,姓杨,没错!”

阿初并没有把韩正齐领进“墨菊斋”,而是别有用心地把他引进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红梨阁”。

“红梨阁”,院子不大,但是很精致,很别致。窗明几净,疏草淡花。悠然的环境,迎面送给人一片清新的空气和舒适的宁静。静得可以听见草的嘘唏,漾开了阿初和韩正齐的怀旧情愫。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记忆的回眸。

寸草、花瓣都浸含着韩正齐爱的残迹。

他们走进房间,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韩正齐趁机审视了房间的装潢、摆设,的确像极了当年小姐的香闺。

她一直活在回忆里。

不知是她的不幸,还是自己的不幸?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听自己一句话,如果当年她放弃,也许,今天他们正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天人永诀。

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四太太还活着,没有什么刻意要扫除的伤心痕迹。只有丫鬟红儿发髻两头上,带着纸扎的素花,提醒着阿初,斯人已乘黄鹤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房间正中挂着四太太盛装艳饰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虽然,韩正齐看见阿初的时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进得房来,又有了旧感情回眸般的铺垫。但是,冷不防看见故人柔谐婉媚的遗照,还是感到震惊。

他强自镇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您一点也不伤心。”阿初站在他背后说着不冷不热的话。显然,韩正齐看见四太太遗照的瞬间感觉,离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离。

“我很伤感。”韩正齐说。

“您是不是,早已遗忘了她的存在?”

“是的。我不否认。”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了。这个人的确是韩正齐,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单刀直入了。“您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吗?”

“也曾刻骨铭心。”

“您为什么要抛弃她不告而别?二十年来您没有想过,您的所作所为,对她造成的伤害吗?”

“当年,我不能选择。没得选。”韩正齐喃喃地说。

“为什么?”

“您对我不了解,少爷。就是小姐,她对我的过去,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一个乡下人,十六岁那年,就在乡下讨了老婆,后来,还有了个儿子,也就是韩禹。”

阿初蓦地坐下,轻轻地说:“我猜到了,韩禹比我还大一岁。”

“乡下日子难熬,逢旱遇涝的,没个吃饱饭的日子。那时候,我年纪轻,血气方刚,就去吃了军粮。我在连绵不断的军阀混战中度过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我十分厌倦无休无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来到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举目无亲,四处碰壁。后来,遇见你的母亲,是她救了我,把我带进了杨家。你父亲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就介绍我加入了你外公组建的社团‘金龙帮’,还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机。那时候,你姐姐才十七岁。”

“您欺骗了她,不是吗?”

“没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个年代,在我当时的年纪,不可能还是独身。只是,她和我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我当时真的很爱她,爱得很深。”

“有多深?”

“肯为她去死!”韩正齐毫不犹豫地表态。

“可是您现在活着,活得很滋润。她却死了,死得很悲惨。”

“少爷!”

“不!这个称呼太别扭了。”阿初居然笑起来。“我听着十分恶心。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地位?今非昔比!”

“少爷!”韩正齐突然摘下帽子,平放在手,跪倒尘埃。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空气里像掺了凝固剂,阿初没有动,他用衣袖轻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妆匣子,吹了一口气上去,用手指抹去一丝雾气。说:“您曾经救过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礼。”

韩正齐没有动,他说:“您的母亲曾经救过我的命,少爷。可是,我没有出手救过您,从来没有。”

阿初略为倾斜的身子,缓缓伸直。“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你们东躲西藏的时候,岳嬷嬷找到了我,是她告诉我,老爷遇害的消息。我连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区。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志很坚决,她要复仇,用极端的方式,用……用你来作饵,用你来执行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动,可是,我失败了。”

简直不可思议!

阿初似乎又坠入了另一个迷雾重重的迷宫。韩正齐和四太太所叙述的故事完全不同。当然,是细节不同。可是,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和虚实的。

有人在说谎。

或是想掩盖真相。

真相是什么?

或许,他只是为自己辩护,以求良心的解放。

“那天,我经过内心的挣扎,终于答应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们安置在小旅馆后,我就去想办法联络社团里的兄弟。在半路上,我被人跟踪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给围攻了。他们肆意地殴打我,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隐秘的地窖里,那感觉就像是被人给活埋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喝阴沟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为,就此和人间诀别了。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是当地的农民发现了我,他们救了我。等我醒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半个月后,当我重新走到上海滩的洋灰马路上,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那个小旅馆,也被人砸了。我和你们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回到乡下,隐居了。”

“隐居了多久?”

“大约两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当年在军队中认识的朋友相遇了。因为,战场上我曾经救过他的命,而他当时已升任上海龙华分局的局长了,他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他介绍我加入了警界。”

“于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贵荣华?”阿初说。

“是的。”

“您为什么二十年来,对杨家的灭门惨案一直保持缄默呢?您有权利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您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

韩正齐无法回答。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将永生不得安宁。但是,现在少爷在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大小姐曾经亲口对我说过,杨家的事,一定要由杨家的人来完成。我知道,你们一定都活着,二十年来你们一定朝着预定的轨迹在行走,我没有权利去干预你们的复仇计划。”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阿初从四太太的梳妆匣子里取出一朵银白色的珠花,他仔细地看着珠花的结构。“你看,珠花很漂亮,结构巧妙,状貌雅致。在太阳底下看它,银色的一簇枝蔓会焕发出金黄色的光泽。穿珠子的链子很讲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像记忆的链条,不能断,断章取义,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说着说着,阿初把珠花的链子给扯断了,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跳跃似地四处飞溅。有一颗甚至直接弹到了韩正齐的面颊。“明明是死的物件,给它一点生命的活力,它就会以艺术生命的态势复活。同样,明明是脉络分明是事情,你给他设置一点障碍,哪怕是一点点,它就真伪莫辨了。”

“现实很残酷。少爷,我希望您不要道听途说。”

“您认为是我道听途说,导致歧义横生吗?那么,我姐姐的杀身之祸呢?怎么算?他们想要我死。知道吗?您二十年前从灭顶之灾中全身而退,二十年来对我们姐弟不闻不问。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让我姐姐怀念了二十年。”

“可是这二十年来精神的折磨胜过了肉体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您为此自责?忏悔?”

“是的。”

“一个有勇气自责的人,也就是一个还有救的人。”阿初从梳妆匣子里扔出一张发黄的“拜师帖”,那帖子落在韩正齐的膝前。“我给您三条路走,第一条路,很简单,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师帖’,转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从此之后,彼此路人。第二条路,你现在就把枪掏出来,毙了我。以你现在的地位,你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枪击案’发生的过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地杀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打搅您平静而美满的生活。第三条路,您把这张帖子拣起来,重新交到我手上。从此,听候我的调遣。三选其一。”

韩正齐选了第三条路,不是因为阿初,而是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达成所愿,以赎前愆。他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过来,说:“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起来吧。”

韩正齐站起来,听候阿初的吩咐。

“你到外面替我寻一处宅子,不要大,尽量隐秘些。我姐姐出殡后,我就搬过去住。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好的。”韩正齐应声,又说:“要不要预备几个丫鬟?”

“不用了。”阿初说。“我习惯自己动手。”

“听小儿说,您在英国很勤勉,很用功,他们这些留学生都以你为荣。”这倒不是奉承话,的确是韩禹说的。

阿初也不否认。“对,我很勤勉。我不像韩禹,有人供养,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一句话,切中要害,韩正齐很尴尬。

“你去吧,大太太还等着你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

“是的,少爷。”

“以后不要叫我少爷,我们循规蹈矩吧,按帮里的规矩,叫我先生。”

“好的,先生。”

韩正齐躬身退出门去,小丫鬟红儿一直在院门口候着他。然后,引领他去见大太太。韩正齐回首看去,院内寂寂无声,他叹了一口气,想着:昧良心出于无奈,只为红颜。他希望少爷不要深究过去,但是,为时已晚。

阿初此刻仰面看着四太太的遗像,他想问四太太,当年是谁救了自己?自己见韩正齐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谈话内容也是提前酝酿的。韩正齐是没有任何防范的,他的话,不像有假。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玄机,不是不可破。

需要时间。

七天后,出殡的日子到了。

荣初以孝子的身份捧着四太太的灵,阿初和韩禹、夏跃春和汤少礼等四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丧服扶着四太太的棺,荣升和荣华扶着荣荣的棺,一同起灵。整个出殡的队伍,没有旗杆挂灵,没有唢呐吹丧,没有纸人纸马,却显得异常整齐肃穆,引得路人注目。

一行人安安静静扶棺走过长街……

一路上都有巡警在维持秩序……

韩正齐默默地跟在最后,目送曾经心爱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后一程。

阿初要走了,真正地离开荣家。

荣升冷眼看着这几天来,家里出来进去的这些人的颜色,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问都不必问,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江湖。

他在等,等阿初来辞行。

阿初来了,他穿着中式长袍,手腕上翻卷着整齐、雪白的袖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脚下是一双布鞋。气度闲雅,气韵如虹。

“出息了?”荣升半带嘲讽、半含惋惜地说。

阿初陪了笑,说:“哪里话,少爷。”

“少爷?”荣升不轻不重地甩了一句话出来,“我看你比我还像少爷,前呼后拥的,连警察局局长都抢着替你开车门。”

阿初低了头,不说话。

“这就走了?是吧?”

“是。”

“可惜了。”

“少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哦?你还知道此去难以回头啊。我平素教导你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句句在耳,字字存心。”

“为人之道?”

“为人之道,择善而从。养浩然正气,树松柏节操。不可蔑弃廉耻,媚世随俗。”

“还有呢?”

“没有了。”

“人禽之界呢?”

“少爷……”

“人禽之界,至关大要!”

“少爷,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教导过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尘去吧。”阿初诚心诚意地跪下,给荣升磕了一个头。“从此得失成毁,均与荣家无干。”当他站起身形时,荣升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锐气和锋芒。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话,你也未必肯听。指望你出去后,安分守己,不要为非作歹。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写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谢谢少爷。”阿初双手接过扇子,说:“阿初告辞了,少爷珍重。”他回转身去,一脸寒霜,步履坚定,衣袂飘扬,如风过柳,走出了“墨菊斋”的大门。

手下人等,依次相随,小丫鬟们静静无声地看着,就像阿初刚回国的那一天。

荣家大门口,来了九辆汽车,其中三辆是警察局的,一辆是韩正齐的私车,三辆是“金龙帮”的,另外,两辆是社团的“友帮”,专门给“金龙帮”新掌门来捧场面的。

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阿初上了韩正齐的车。他把少爷送给自己的扇子打开,扇面上写了一首诗。那是一首唐代香严闲禅师咏瀑布的名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阿初想了想,问韩正齐有没有纸墨笔砚。

韩正齐吩咐手下去找,一会儿,从卖字摊上全搬来了。阿初把自己随身的扇子展开,写了一首诗,叫阿福给荣升送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声:“走。”九辆车首尾相连、风驰电掣而去……

“墨菊斋”里,荣升打开了阿福送来的扇子,扇面上是阿初回赠荣升的一首诗:“一落千丈身飘摇,到底方知出处高。非是溪涧留不住,洗涤乾坤化怒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