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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去时血漫桃源路

阿初没有想到,在四太太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含义幽怨的字里行间投射出的竟是无限怨毒的杀气。

她在等阿初作出回应。强烈的也好、懦弱的也罢、甚至恐惧的也行,他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四太太在等答案。

“做不到!”阿初站了起来,“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将是一场杀戮,血肉横飞的杀戮。阿初知道,自己一旦深陷复仇的泥潭,加入所谓的帮派社团,自己将永远无法上岸。

“我从小就被残酷的生活所左右,我是一个被您、被荣家四太太收养的弃儿,是荣家大少爷身边的一个卑微的奴才。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是主子的恩养和怜悯,把我塑造成大海里流浪的一叶浮萍。这一叶可怜的、没有根基的浮萍,远跨重洋,吸收西学,努力做人,又被命运塑造成一朵完美的、出泥不染的荷花。这朵花虽然身体仍被禁锢在水渊湖泥,可是,他的思想和灵魂是完全自由的、干净的、美好的。我从来就不肯认命,不向命运低头,我自信可以排除万难,去争取自己自由的人生和家庭的幸福。我全心全意地真诚地去爱,爱社会,爱民众,爱人生,我的生命中充溢着阳光和温馨。现在,您要无情地打破我所拥有的世界,您要夺走我善良的本性。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您要我去讨还血债,您想过没有,我会不会答应您?”

“会的,你会答应。不错,是我,是我把你带到了荣家,是我,是我强加给你一个非主非仆的难堪身份。可是,你知道吗?无论你在何处、无论你置身何地,你都处在强势。你像极了我们的父亲!阿初,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从正常渠道解决。如果,二十年前我们就能将有罪的人绳之以法,那么,我又何必寻此迂道?牺牲自尊?”

“我不想委身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布置谋杀的陷阱。我会因此而堕落,堕落成罪人。您懂吗?”

“那么,你将我弃子养弟的恩情,放在哪里?”

“我可以回报恩情,但是,我不会臣服于恩情。”

“有什么不同?”

“含义完全不同。您在诱导我杀人,您知道吗?”阿初显然很激动,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控了。“我可以忍受歧视、疾病、痛苦,甚至死亡。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去杀人。这是我所固守的道德底线。我不可能去杀人,决不可能。我是医生,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您忘了我的职业吗?您叫我把这二十几年来所学到的知识、文化、道德、良知全部抛荒,您叫我放下柳叶刀,拿起屠刀,去杀戮。而二十年前家业凋零、父亲遇害的一场灾难就是逼我去杀戮的唯一动因!我不能接受,接受这种恶性循环!”

“那么,你想怎样?你要怎样?你把我这二十年来含辛茹苦、忍辱偷生的亲姐姐放在何处?我们的父亲,他的遗骨被草草掩埋在阴暗的泥土里,他的魂魄在废墟中、在烟尘里飘荡,他做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不得享子孙后代的香火。你作为父亲的儿子,你不汗颜吗?这二十年来我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你是如此得自私和懦弱。我以为杨氏男儿的血性一直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维系着你的尊严和生命,我没有料到随着你身世秘密的揭开,湮灭已久的真相反倒成了隔绝复仇火焰的屏障。所谓道德瓦解了仇恨,不如说是你还不了解仇恨,你没有切身体会,没有切肤之痛,你只关心你的切身利益,你要保持信仰、维护名誉,父仇母恨在你的眼里不过是雾霭烟尘,您说我的话对不对,荣先生?您骨子里已经浸泡了太久的救世渡人,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枉费心机。”四太太尖锐地说。她显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她所面对的阿初,并不是她想像中的关键“棋子”,阿初原本就是一个超然的“棋手”,而自己才是一颗即将被遗弃的“残子”。

“姐姐,我需要时间考虑。”阿初神色暗淡地说。

“我不逼你!”四太太眼睛里流露出恨意。

阿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荣家的,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内心深处陷入无限的恐慌,他的精神状态也因突如其来的真相,而变得异常颓废。

杨家的真正主人,社团的新领袖。在阿初眼里不过是杨氏长门的遗孤们借尸还魂的把戏。冤冤相报、颠覆财富的行为,无疑更接近于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杨羽桦的确该死!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霸占了自己哥哥的妻子,侵吞了他的财产,还要杀死哥哥的孩子。他的确丧尽天良!有罪的人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自己不是法律,自己如果去杀人,就是挑战法律。

二十年前的旧账如何来算?二十年前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为什么呢?二十年来,他们和仇人生活在一个城市里,相隔不远,比邻而居。是什么原因让仇恨的火焰偃旗息鼓了整整二十年呢?

阿初反反复复回味着过去四太太种种古怪的言行,重新咀嚼四太太那一段充满仇恨的话,“我要报复!我要你亲手杀死他们!亲手杀死他们!我要和你,看着他们这对狗男女在眼前化为泡沫,挫成灰烬。”这才是四太太隐忍了多年仇恨的原因。她要自己亲手除去这一对狗男女,以泄切齿之恨。

姐姐以恩挟报,逼弟弟以暴制暴。

阿初心里很难过,他不想违背自己多年做人的原则。他知道自己无法兼善天下,唯求独善其身。现在,连独善其身也即将成为空花泡影。

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极度的压抑。

“什么时候回来的?”荣升不知何时走到了阿初身边。

“哦。”阿初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发呆。“少爷,您的烟,我忘了。”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荣升感到奇怪地问。

“少爷,您说,有罪的人会反省?会自责吗?”

“你在说我吗?”荣升的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不,不是。”

“如果每一个有罪的人都会反省、会自责,那么,这个世界一定很美好。”

“如果有一个人有目的、有预谋地去杀一个有罪的人,他是否有罪?”阿初问。

“你如何确定被杀的人一定有罪?”荣升反问。“有罪的人和无罪的人都在同一个平面上,罪孽是可以转让、嫁祸的。谋杀是邪恶的!无论你是否假借正义之名。”

“如果为了报恩去杀人呢?”

“愚蠢的行为。”

“那么,为了父仇母恨去杀人呢?”

“荒唐的行为。”

“中国人有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很想杀人吗?”

“不想。”

“有人逼你杀人吗?”

“没有。”

“你有没有坚守如一的信仰?”

“有。”

“是什么?”

“救世渡人。”

“杀人和渡人是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对,我现在就站在这两条路的分界口,迷失了做人的方向。少爷,我很痛苦,我需要您的帮助。”

“路,是自己走的;方向,是自己选择的。自己的一生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人应该活在光明里,而不是仇恨中。如果,你一旦选择仇恨,你的心底会永远丧失光明。你在荣家,是唯一一个光明烛照的人,希望你光明的盈余可以多分我一杯羹。”荣升言即此处,居然眼含泪光。“保持善良的本性,做一个真诚的人。永远保持住,不要像我一样堕落,成为黑暗的玩偶,你不了解,只有在黑夜里行走过的人,才知道光明的可贵。”

“可是我无法逃避。”阿初十分矛盾。

“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看见过你如此惶恐惊骇。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我确定,你很痛苦。如果现实残酷到让你不能逃避,那就设法远遁吧。”荣升说。

“少爷,您赶我走?”

“对。你应该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顾忌,不要犹豫,不要回头。”荣升说完后,昂头背手而去。

阿初此时此刻忽然冷静了许多,他强迫自己在理性的屏障下,展开感性的思考。

自己可以远走高飞,惠在法国等着自己。

四太太呢?她的复仇计划将毁于一旦。

恩情和爱情这两种情感在阿初的脑海里、内心深处进行了一场厮杀,一场殊死搏斗。

他要肃清体内潜在的血腥欲望,从爱的精神出发,考虑到人性的尊严。不可以去杀人,杀人的行径无疑是卑鄙和无耻的,无论出于何种借口。

四太太用自己忧伤的一生、凄艳的一生来酝酿对仇恨的反击。她用亲情和眼泪要求自己回馈,回馈的代价是牺牲自己宁静祥和的一生,去选择死亡和动乱,自己一旦背负起报仇雪恨、光复家业的重任,自己的人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场混乱的裂变,一步一步走向泥沼,不能自拔。

少爷说得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顾忌,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情势危急,势如山倒。

在阿初回国以前,阿初对四太太来讲是杨氏家族新生的希望,是复仇的火种。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失败了。逐渐浓烈的仇恨情绪,愈益增强了她对阿初的失望和怨气,命运对自己太过苛酷无情,她快要崩溃了。

四太太两眼无助地看着案上的琵琶,猛地将乐器扫荡至尘埃。

“小姐。”嬷嬷惊呼。

“我失败了。”四太太喃喃自语。“他急于想摆脱我,是吧?他太有头脑,这一点他像极了我们的父亲。他又太过阴柔,这一点,像极了他的母亲。也许是我们,我们编造的故事粗糙了一点,破绽太多,使他无法相信。”

“不,小姐。据老奴看来,他对您深信不疑。”嬷嬷说。

“我想用二十年的恩情来束缚住他的灵魂,利用他的智慧,去掐断那恶魔的咽喉。我刻意对前尘往事滥加篡改,希望他能亲手杀死那个贱人,以消我心头之恨!可是,可是我盲目地封闭了他仇恨的心窗,没有在他心灵深处种下邪恶的种子。这是我失败的关键原因。”

“小姐,那是因为您太善良了。”

“我没有想到培植恩情是如此的有害!”

“小姐,大少爷要是真的不肯做,我们去找二少爷。”

“一个自己亲手扶持了二十年的人,都不肯为我所用,我还能指望另一个在仇人家里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吗?”

“母亲。”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荣初走了进来。他虽然对生母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但是他知道,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受尽了人世的折磨。他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不肯让自己来完成家族复仇的大业呢?

“母亲,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而偏要假手于人呢?”

“我要肯自己做,二十年前就做了。”

“为什么?”

“杨家的事情,一定要杨家的血脉来完成。他不能拒绝我,他没有资格拒绝我。如果我不能驾驭他,不能用亲情来羁绊他,那我就用自己的血去挽留他……”

阿初夜里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他梦见自己跌入了一个喷毒噬血的蜘蛛巢穴。蜘蛛的脸不断变换着方向和诡异的笑容,那张脸的模样:有来诊室看过病的“杨羽柏”;有站在佛堂里的黑衣女人;有抱着琵琶的四太太;甚至还有自己。脸模不断地伸缩,仿佛黏性十足的泥浆,白白的、浓浓的,流化开去,又变成血。

死亡的阴影在心头纠缠,始终萦绕不去。

不,不行。

阿初决定迅速离开这里,不能在此泥足深陷。

他很快联络到了夏跃春,并决定出国前,先搬到夏家去住一段时间。他几近匆忙地到政府的外务部办理出国手续,同时,又给阿惠寄去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阿初已经想好了,无论阿惠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自己也要当面去和她解释清楚。

荣升知道阿初决定出国,他没有询问确实的原因,他只是给予阿初支持和鼓励,他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律,依然是闲散、悠然,朝看落花,晚对流星。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四太太自始至终没再找过阿初谈话,意外的宁静,让阿初深深地感到不安。

大约过了两个多星期,夏日的清风开始偷袭晚春的燥热,阿初的出国签证已经下发了,他住在夏家也有将近半个月。半个月来,阿初很嗜睡,很少讲话,很忧郁。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在夏家与仇人的女儿、自己的堂妹杨思桐不期而遇了。

杨思桐和夏跃春是通过汤家兄妹认识的。

汤家和夏家是世交,汤少礼和夏跃春是少年同窗,两家关系密切,常有往来。夏跃春年轻有为,有形有款,又是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钻石王老五,回国后,很受贵族小姐们的青睐。

杨思桐是在汤家举办的舞会上认识夏跃春的,夏跃春对她颇有好感,大家言语投机,一来二去,杨思桐也成了夏家的常客。

当阿初在夏家花园里与他们邂逅时,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讶。

“看啊,这是谁?”汤少礼笑着说,“我们英勇无敌的现代骑士!啊!无可挑剔的英俊剑客!刷!刷!”他模仿着古代骑士舞剑的姿势。“你心爱的女人呢?哦,小可怜,你是不是被荣家的小妞给甩了?”

“您还活着?您还没有在女人们的唾骂声中淹死吗?真是奇迹。”阿初彬彬有礼地回应。

“初先生,您说错了。不是女人们的唾骂,而是女人们的唾液。”汤少礼油滑的言语中透着春色。

“我为爱过你的女人们感到悲哀。”阿初说。“您家里一定积攒了很多爱的墓碑。”

“恰恰相反。我家里积攒了无数爱的回忆。”

“残缺的?”

“不!美妙的。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你不怕作孽太多,有一天因为您的滥爱要了自己的性命?”

“你这句话说的实在。性命,性命,有性才有命呢。”汤少礼放肆地大笑起来。

“您这样点化评析中国文字,我真是无话可说。”

“我就喜欢你这种人。你知道吗?你寸进尺退般得垂死挣扎,令我十分开心。”汤少礼笑嘻嘻地说。“听说,荣家大少爷把和家小妖精当成一双破袜子给扔了?真是解恨啊。改天我和他见了面,一准谢谢他。”

“您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别人的痛苦也可以当作自己开心的佐料。”

毫无预见的相会,使大家都有了即兴突发的攻击性语言和充满杀伤力的反攻击。夏跃春对此十分意外。“原来你们认识?”

“这一位应该是熟人了。”杨思桐语气骄横地说,“我们上次见过面,在我的家里。”

不知为什么,阿初感到杨思桐的话特别刺耳,他故意重复了一句:“对,在家里!您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他曾经去我的诊室看过病,但是,他并没有依约复诊。”

“是吗?”杨思桐认为阿初在跟自己套近乎。“我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您。我父亲有私人医生,是德国大夫。”杨思桐骄傲地微笑。她对阿初视而不见,反而充满了热情对夏跃春说:“你不知道,我的父亲因袭了太多的传统观念,他生怕一不留神就丢掉了传统,总是活在死气沉沉的空间里,封闭自己的思想,完全不理解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他认为我们太过肤浅和张狂。”

“那是因为令尊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一个思想意识曾经洋化过的人,要想化装成一个学识渊博又古板的商人,的确很难。他生怕被人一眼识破,他是一个黄皮白心的冒牌货。”阿初冷冰冰地插言。

“你这个人真无耻,你怎么可以出言侮辱一个高尚的人,而且,还是当着他女儿的面。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企图何在?”杨思桐的脸色由于过度气愤,而显得血液贲张。

“您说企图,当然是想剥去这世界上一切伪善的包装,以正义的名义,施行暴力的反抗。”

汤少礼哈哈大笑起来。

“精辟,精辟。”汤少礼说。“初先生完全是一个另类,因为他敢于公开向道德和法律挑战。”

杨思桐在汤少礼的狂笑声中,冷却了激动的情绪,她轻蔑地说:“原来初先生根本不懂法律,我跟一个还没有开化过的野蛮人较什么真?”

“法律意味着维持公平和秩序,不过,公平、秩序有时候显得苍白无力,特别是面对强权的时候。杨小姐,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你自己所享受的、所积累的巨大财富,是否来自你自己的合法劳动呢?”阿初说。

“这个论调很危险,初先生,您像一个共产主义者。”夏跃春微笑着说。

汤少棋似乎抓住了阿初的一个把柄,开始帮杨思桐进行反攻。“现在有些人把共产主义挂在嘴边上,以为很时髦。但是,实际行动起来,又很盲目,总是自以为是。胸中也没有什么改善社会的宏图,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法国巴黎的大革命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吗?苏联的革命难道不值得借鉴吗?”

“如果路易十六不迷恋他的宫廷舞蹈,法国大革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如何避免?您幼稚的言谈,使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

“您指责我一无可取?”汤少棋怪叫起来。

“我不否认。”

“您真虚伪!听说你离开荣家了,初先生,您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一个欲求苟活的人。”阿初替她补充了一句。

汤少礼大惊小怪地惊呼:“了不得!初先生和舍妹的论战表情,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油画啊,题目就叫:妥协?还是对抗?”

夏跃春笑着说:“你就不要再煽阴风点鬼火了。再争执下去,不是相映成趣,倒成了两败俱伤。”

阿初和汤少礼他们在夏跃春善意的调解下,暂息硝烟。但是,杨思桐对阿初的反感却深植于心。

晚上,汤少礼他们留在夏家吃晚饭,阿初借口要回荣家去辞行,有礼貌地离开了夏家。

阿初在回荣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四太太再谈一次话,他希望能够找到一条光明的途径来伸张正义,而不是利用阴谋来制造另一个悲剧。不过,阿初知道,愿望始终是愿望,现在他和四太太所面对的是分离。离别是最令人伤心和忧郁的,他无法用语言和行动去抹平四太太心灵上的创伤,他只有祈求她的原谅。

荣府“梨云阁”的小客厅里,笑语喧哗。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和荣升正在“砌长城”,丽水和蝉儿陪着大太太看牌,红儿打起帘子,让阿初进来的瞬间,本来热气腾腾的牌局,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初先生回来了?”三太太挖苦地笑着说。“听说初先生要出国了?翅膀硬了,可以远走高飞了。”

阿初并不在意三太太的话,他只是关切地看着四太太,四太太的脸明显衰老了。大太太不说话,一门心思地和丽水研究牌局。

“打算到哪里去呢?”四太太问。

“去巴黎。”阿初小心翼翼地回着话。

“以后还回来吗?”

“当然。”阿初回答得很勉强,连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四太太,又补了一句。“我会回来看您的。”

“不用了。”四太太阴阴地笑笑。“我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病人,你却不是一个有割股之心的医生。你既然看不好我的病,就不用再回头了。”四太太优雅地抬起头,对三太太说:“看起来,养儿养女是不如积攒真金白银的,将来,我也只能靠漫长的回忆来排遣忧虑和释放我一生的悲哀了。”

三太太得意忘形地笑。

阿初低着头,特殊环境下孕育出的真挚亲情是让人很难割舍的。

“我知道,与其粗暴地干涉你的生活,不如放你远行。如果,你能快乐,你就走吧。到时候,我去送你,送你振翼高飞!”四太太幽掩美色,凄凉动人。

大太太的心里有些替四太太酸痛,冷着脸对阿初说:“你要走,我们也不拦着你。可是你不声不响从家里搬出去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们荣家薄待了初先生?四太太现在病得不轻,你倒好,说走就走。做人呢,第一要讲良心,第二要有孝心。人心不可太狠,人情不能做绝。”

阿初未敢答话,他知道,自己现在荣家人的眼里,无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丽水斜着眼睛看他,心里骂他是小人。

荣升不想让阿初出国的事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事,你就去吧,改天我叫阿福给你送些东西过去。”

“不用了。”阿初说。“我什么也不缺。”

“什么也不缺?”丽水插话了。“缺点责任感。姑妈你是不知道……”丽水凑近大太太说,“初先生在英国的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表弟躺在床上发高烧,烧得快死了,他不仅不管不问,居然还要跟一个女人私奔!”

“丽水!”荣升大声断喝。

晚了,已经晚了。丽水张着的大嘴收不回来了。大太太眼光锐利地逼视过来,她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

大太太厉声地问:“是不是真的?”

依旧没有人回答,无法作答。大太太肚中雪亮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已经作了最好的回答。大太太脸色铁青,她一步一步走近阿初。冷笑了一声:“初先生贵人多忘事吧?您忘了八年前,您出国的时候,跟我这个老婆子签过一张‘为荣家服役十年’的文书吧?”

阿初脸色苍白,他真的忘记了。

四太太的心底泛起了波澜,阿初走不成了。

荣升大为震惊,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的傻儿子。”大太太说。“你的母亲如果没有些手段,怎么能支撑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应对上上下下这些白眼狼。我算是看透了,什么是感恩戴德,什么是上楼抽梯。初先生,您的运气很不好,遇见我这个做事精细的女人。我不防君子,但是防着小人。”

“大太太。”阿初恭敬地说。“我在国外已经服侍大少爷八年了。我并没有爽约,我会兑现承诺,但不是现在。请您理解。”

“理解?你要我理解一个把我儿子的死活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奴才?你要我理解一个把养育恩情弃之如粪土的不孝之子?对不起,我不可能理解。因为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你要付出代价!”

“大太太……”阿初要分辩。

“阿初!”荣升厉声喝止了阿初。荣升知道母亲说一不二的脾气,这个时候需要时间来缓冲彼此的情绪,而不是继续争执。“出去!”荣升对阿初说。

“阿初!”四太太拖住了他,满脸是泪。“对不起,我完全不知情。”

“不关您的事。”阿初安慰她,转身出去了。

大太太的怨气未平,四太太却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

也许大太太会阻止阿初出国,也许阿初会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复仇就有指望,死灰就会复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四太太对生活开始厌倦,她幻想死亡能给自己带来解脱的快感,她一度沉迷于死亡后的超升。

她对死亡的迷恋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自己的生命陨落,可以换来阿初的复仇行动,她就会义无返顾地去死。她甚至祈求苍天可怜自己,给自己一次痛快的了断。

畸形的复仇心理,让四太太夜来难眠,她披上外套,沿着蜿蜒地幽径,向“墨菊斋”走去。

“墨菊斋”的灯依然亮着,四太太呆呆地伫立在黑夜底,遥望着一线光明。

她在祈求,这一线光明,一定要延续下去,永不可灭。

“墨菊斋”中,阿初正给荣升续茶,清新的茶香,翠绿的嫩叶,飘浮在精致的茶杯里,溢出清新的气息,透着满室的静谧。

宁静的夜晚,安静的书斋,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主仆,此刻都平静地享受着清茶所赐予的洗心养气。很难想像,今夜的话题就是“分别”二字,不过,他们二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即将分别的难舍情绪,相反,他们仿佛期待着彼此的人生帆船都能早日起航。

“我母亲心理负重太多。”荣升微微地咳嗽了一下。“她活得很痛苦。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坚强、精明、能干。在这腐败的妻妾成群的大宅院里,她坚守住了她的阵营。为了维护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和荣誉,她曾经亲手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她对你这样做,在我看来,也许并不过分。”

“我能理解。”阿初说,“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大太太。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感激她。是我无止境的欲望,渴求苟活于乱世的心理,导致了今天大太太和四太太的不谅解。”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早上我先去趟医院,处理一下私人文件。中午,夏先生替我饯行,下午四点钟我就得启程了。”

“走得了无牵挂?”荣升问。

“没办法。我想这一次,无论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挠我前进的步伐。”

“为了你的理想和自由?”

“也为了四太太。”

“我听不懂。”

“我想,我走了之后,她会想通一个道理,人应该为自己活,活得轻松一点,愉快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对她很残忍?”

“希望我的背叛带给她妥协,我想,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她善良。”

“你认为,我的母亲会轻易放过你吗?”荣升含蓄地笑着。

“我和大太太签的文书,并没有第三人在场,没有公证人,也就缺乏了法律的依据。”

“白眼狼!”荣升笑骂了一句。“看来我母亲没有看错你,你太狡猾了。不,不仅仅是狡猾,是狡诈,是狡赖。”

“少爷,一个人处在劣势,孤军奋战,他必须得有头脑。”

“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一定会帮上你的忙。所以,我叫蝉儿偷偷地把你的这张‘卖身文书’给拿来了。”荣升从口袋里取出了那薄如蝉翼的纸。“其实,我很傻,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张毫无法律效力的废纸。看来我做了件蠢事,而不是什么义举。”他把阿初的“卖身文书”伸到阿初面前,示意他点燃。

“我今天很感动。”阿初并没有去掏打火机。“我想留下来,做个纪念。”他把那张文书折起来。

荣升莞尔一笑。“纪念什么?二十年来的勤苦?八年来的忍耐?”

“二十年来的友谊,八年来的心灵成长!”阿初说。“无论何时何地,荣家需要我回来,我一定回来。”

“四太太那里呢?她最需要你的关怀。”

“如果,四太太平平安安,我会来接她离开这里,我希望她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生活在全新的世界。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也许我会履行自己的使命,用一生去偿还她所付出的一切。”这一段耐人寻味的话,荣升并不理解。可是,在窗外伫立的四太太,眼眶湿润了,四太太想,原来错在自己,自己不能自私地毁掉他的前程,自己不能做出那种血腥的事来。因为,阿初是善良的。

二十年前的决定也许错了。

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

她在微风里哭着,在花荫下哽咽着,在黑夜里行走着,无人知晓她的隐衷,她是一个脖子上套着绞索的舞蹈者。她跳不远了,舞不久了,她累了,她想睡了……

回到“红梨阁”的四太太,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她幻想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姐杨慕莲,而不是什么荣家四太太。

失败的苦果,自己早就应该有所准备。沉重的代价,也许就来源于自己二十年前那一刹那错误的决定。自己玩了命地要将所谓血腥的复仇计划付诸实践,造成今天自己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

违心的狠毒在真诚的善良面前,丧失了强悍和勇气,不得不丢盔卸甲。

唯一使自己欣慰的是,阿初的善良,没有辱没杨氏家族的门风。

他是自己的弟弟。

他是父亲的儿子。

他不是自己复仇的工具。

自己没有权力毁掉他的幸福,前程,乃至生命。

她想着阿初明天下午即将扬帆远航了,明天上午,自己一定要到医院去送送他。她打开灯,她想连夜赶制一个香袋给阿初,让弟弟对姐姐留下一个永远美好回忆。

当精神的羁绊一旦释去,四太太反而一身轻松,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到身心的轻松和亲情的美好。

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

她把这句话绣在了香袋上,又把二十年前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纯钢制的“护身符”放进了香袋,这是父亲的遗物,应该会保佑阿初,希望这个“护身符”能带给阿初永远幸福的人生。

清晨,同济医院的走廊上,护士和病人都寥寥无几,阿初特意来早了一点处理一些私人物件,譬如他的医学论文、病例检查报告、临床药理等书籍,小护士一直在给他帮忙,打捆文件,还有一些医生不停地过来询问一些由阿初曾经处置过的病例。阿初就这样忙忙碌碌地工作到早上十点钟左右,四太太和荣荣来了,她们是专程来送别阿初的。

阿初看见她们挽着手进来,颇有些意外,四太太脸上荡漾出的女儿情态,让阿初摸不透她此时此刻的心态,她的脸上已经杜绝了悲哀,她的眼睛清纯,已经没有丝毫的沉渣泛滥了。一夜之间的改变,却使阿初有了不祥的预感。

“您来了?”阿初谦恭地礼让着四太太和大小姐。

“你还说?你不知道四太太最近病得很厉害吗?”荣荣跨进阿初的诊室,就教训阿初。“也只有这里,这里才是她滋心润肺的好去处。”

“喝茶吗?我去打瓶开水。”阿初说。

“不用了,我们来就是看看你。”四太太脸上挂着笑容。“我有东西送给你,你好好收着,这是长辈的遗物。”四太太语带双关。“长辈的遗物”想必就是父亲的遗物。阿初规规矩矩地伸双手接了过来。香袋浸出了玫瑰花的香气,细细密密的针脚绣成一句话:离罪恶远一点,靠幸福多一分。阿初的眼眶湿润了,四太太用行动原谅了他的背叛。他从香袋里取出那十公分厚的钢制“护身符”,感到遥远的父爱向自己展开了宽容的怀抱。阿初止不住涕泪飘零……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阿初对四太太的感恩之情,他第一次向四太太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的亲人。

荣荣也忍不住鼻酸,对四太太说:“好好的来看看他,干吗做出生离死别的样子来?好像这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似的。”

“你这张嘴真是晦气。”四太太说,“把一屋子的人都咒了,多不吉利。”

“您啊,您就不该带我来。”荣荣说,“我要是今天不送他,我就专程赶到巴黎去送他,到时候,我叫大太太和您给我报车马费,直接出国旅游。偏偏您今天把我拽来,这倒好,出国的借口也没了。”

阿初破涕为笑,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们一块去巴黎。”

这时,走廊上突然人声杂乱,有人在高喊:“初医生,有急症病人。初医生。”

阿初对荣荣说:“替我照顾一下四太太,你们先坐一坐。”紧接着,他来到走廊上。“怎么回事?”

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女子,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个纨绔少爷打扮的人正跟医护人员解释。“我完全懵了,这,这是一个不要命的。原本好说好商量的事,她就这样了……”阿初认出来人是汤少礼,他到担架前细看那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雅淑小姐。

“脉搏怎么样?”阿初询问护士。

“脉搏很弱。”

“血压?”

“很低。”

“有意识吗?”

“有。”护士扶着担架往“急救处”去了。

“你对她到底做了什么?”阿初在质问汤少礼。

汤少礼心慌意乱地说:“我什么也没做。她是疯子,你知道吗?玩自杀,我只是……”

“只是嘲笑?讥讽?挖苦?”

“对。”汤少礼的跋扈气焰已经荡然无存了。“对不起。我简直,简直不知所措。我不想看见她这样。”

“她已经这样了。”

“对。可是,我以为她不会太认真。你知道吗?朝秦暮楚的女人应该不在乎男人们嘲讽的目光。”汤少礼一边走,一边说。

阿初停下脚步,目光凶恶地瞪着汤少礼。汤少礼大为不满,“我没有,没有对她有任何侮辱性质的语言。我向耶稣起誓。你当时不在场,要知道受害者其实是我。”汤少礼挽起衣袖,露出受伤的胳膊。“这是我拼命阻止她干蠢事的代价!她像一只愤怒的海燕,我才是一个过路的天使,是我救了她。”

“令我遗憾的是,她为什么不变成一只愤怒的海豹,那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断你的脖子。”阿初继续往前走。

汤少礼耸了耸肩,他没有继续跟着阿初走,而是摊开双手,大声地说:“再次抱歉。”

和雅淑平躺在担架上,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她还在继续吐清水,她恨这些无情的水为什么独独对她有情,沉下去,居然不死。居然被汤少礼像捞鱼一样捞上来,自己蠢啊,蠢到在阿初面前来丢人现眼!

阿初赶上几步,握住她的手,虽然阿初没有说话,雅淑心里却百感交集,万千只情虫从她的肚腹里爬出来,停留在心房搅动。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浓烟滚滚笼罩在医院上空,只听得一片惨烈的叫声……恐惧的声音撕裂了晴空,天幕仿佛被人狠狠揭开,乌云塌下了来,满地是血……

阿初和抬担架的人一起被震飞。

一只带血的胳膊炸飞在雅淑的担架上,雅淑没有气力去阻挡,任由这只手臂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

医院里一片鬼哭狼嚎。

阿初不敢回头。

惨剧,是从他的诊室里传出来的,他怕,怕四太太和荣荣有什么不测。可是,他看见了荣荣的手臂。

阿初从残肢的衣袖上就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悲剧。“荣荣?”他的嘴角在颤栗。

“阿初,是我救了你!”汤少礼满面黑灰的站在阿初身后,阿初回过头去……满目凄惨!自己的诊室霎时间灰飞烟灭,断壁残垣间他仿佛看见四太太和荣荣满身是血地向自己走过来。

“是我救了你。”汤少礼说。“你看,你的诊室,里面的人全完了,不是我,你也完了。你得罪谁了?青红帮?”

“是雅淑救了我,不是你。”阿初冷冷地说,他机械地向前走,雅淑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声。她突然伸手抓住了阿初的腿。

阿初松开雅淑的手,向自己的诊室走去。

他的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的眼前到处都是医院里医生、护士和病人忧伤的神情,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一个二十年前就想要自己命的人,现在,终于来索命了。

这不是什么偶发的意外凶杀。四太太在替自己驱凶避祸的同时,有人把她送到死亡的深渊。

恐怖的祸事还株连了荣荣。一个青春少女美丽的躯体此刻就残缺不全地躺在冰凉黑暗的泥土上……

“你不能进去。”有人拦腰抱住阿初。“里面危险。”

“房梁会断裂的。”医院的医生和护工拼命地拦住阿初。

阿初不说话,往前冲。

“不行啊!初医生。”

“你疯了吗?那里是火场中心地带。小心。”

“冷静点,冷静点。”汤少礼也死拽住阿初不放。

“啊!”被困住的阿初近野兽般的咆哮回荡在医院上空。阿初抱着汤少礼嚎啕大哭,汤少礼的酒色身子根本撑不住,两个人一块倒下去,滚在黑泥里。

阿初暂时失去了知觉。

茫茫血色中,四太太、荣荣、小护士等人面色从容地向自己走过来,她们优雅、雍容、飘逸,她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不跟自己说话,阿初看见她们白皙的毛孔里滴着伤心的泪和冤屈的血……小护士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稚气;荣荣像一朵刚刚绽放就在眼前凋谢的昙花;四太太在笑,也许她枯萎得太久了,死亡反而让她解脱了血色的阴霾。阿初的腿像灌满了铅,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痴痴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她们渐行渐远。

倒在地上的阿初慢慢睁开了朦胧的泪眼,他在心底发下了血誓。“苍天在上,父母亡灵在上!姐姐幽冥路上!荣荣!我阿初对天发誓!不杀杨羽桦我杨慕初誓不为人!”

人生价值观在终决对垒的最后一瞬间,发生了质变。血腥占领了正义的舞台,眼泪淹没了宽容和善良,他要换一种活法了,他被逼到了悬崖深渊。没有路可逃,没有路可以选择,没有人可以救自己。他要自救,他要复仇,他要脱胎换骨的蜕变。杨家的新主人、金龙会的新帮主在血火中诞生了。

四太太没有预计到今日之死,也不知黄泉路上她是否如愿以偿。

杨慕初的认祖归宗,预告了一个死亡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