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重门·孤注一掷
夜色降临,宫轿摇晃着出了正南门。
叶逢瑞自轿上下来,已有马车等候在侧。
她对一路护送而来之人颔首,“裴大人,有劳了。”
裴统领也不多言其他,正准备遣人护送她回明珠府,不意看到宫门旁出现的人,一时愣住,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韩大人?”
若没记错,今日可是韩硕齐成亲,他不应该会闲到满大街晃悠的地步吧?
叶逢瑞转身,动作太急,裙摆飞扬,就地晃动了一圈涟漪。
她望着他,眼底微有波动。
他望着她,心底交杂了复杂的情绪。
须臾,叶逢瑞才开口,语带调笑:“韩大人,新婚之夜,冷落娇妻,可是大大的罪过。”
韩硕齐只有短短四字:“婚事已退。”
“啊,那真是可惜呢。”叶逢瑞状似遗憾地摇头,“裴大人,本公主就差韩大人护送回府,你也不必再调遣手下了。”
“可是……”
“怎么,不放心韩大人?”叶逢瑞头也未回,“堂堂平康大将军,难道还不能护本公主周全?”
说完,她不待裴统领回话,提裙上了马车,抓过缰绳,递向韩硕齐的方向。
她一手扳着车厢门扉,挑起眉来,目光中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韩硕齐深深看她一眼,接过缰绳,跳上马车,狠甩向马臀。
骏马长啸,拉着他们在夜色中驶离皇城。
叶逢瑞盘膝坐在车厢中。
马车飞奔,剧烈颠簸,就知去路不堪,断然不是回明珠府的路。
她忍住不适,揭开车窗的帘布,夜色茫茫之中,外间景物飞速退后,依稀可见林木山色。
不会是将韩硕齐气极,所以他准备寻一处荒辟之处,杀她泄愤吧?
随即,她又为自己这般想法好笑。
依韩硕齐的性子,若要杀她,早在当日送嫁路上就将她毁尸灭迹了。
马车突然停下,势头又快又急,她遂不及防,一头撞到门板上去,疼痛袭来,她呻吟一声,正要伸手去揉,车门由外被拉开,随即,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狠狠将她拖出来,用了十足力道将她甩在地上。
她跌了个七荤八素,唯有苦笑——
果然,是相当恨她呢。
她脖子还未被掐断,是不是该谢菩萨保佑?
阴沉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显然是压抑很久之后的爆发之势——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叶逢瑞匍匐在地,颜面沾染了尘土,虽是狼狈,却依旧无损与生俱来的贵气。
她慢悠悠地爬起来,拍去裙上的泥土,抬眼望去——
宝鼎寺!
她知京师东郊的宝鼎寺,不知何年修成,尊妙德的文殊菩萨,虽是一座隐寺,平日里却多平民善男信女供奉,香火不断。
怎的,将她拉到神佛面前,要她诚心悔过吗?
她不语,迈步走进佛寺,感觉身后之人犹豫片刻,也紧跟她而来。
她仰首看那慈眉善目的文殊菩萨,双手合十,“你知我为何送你无字灵牌吗?”
跟在她身后的韩硕齐望着她脑后乌黑的盘髻,面无表情地回应:“公主无非是暗示我不要心生娶妻的念头。谁嫁我,你就打算杀谁?公主,你当天下女子是杀得尽的?”
“不是。”叶逢瑞参拜完毕,转过身来,摇了摇头,盯着他,目光中有如月华初现的光彩,“这灵位,原本是为你准备的。”
本打算继续嘲讽她的韩硕齐愣住。
“我知天下女子杀不尽,杀一个,你便可再娶一个。”叶逢瑞向他走近,直到彼此之间都触到呼吸,“送你无字灵牌,只想告诉你,为永绝后患,一旦你真要娶妻,我便杀了你,一劳永逸。”
她浅浅地笑着,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残忍狠绝的话,竟是如此自然。
“如此,我便省心了。”她眉眼皆是弯弯,看得出是打心眼里畅快,“因为,世间唯有一个韩硕齐。”
“你要我死——”韩硕齐觉得自己嗓子眼被什么堵住,每一个字都是硬声挤出来,“不过是,不过是如此而已。”
叶逢瑞的手指微动,慢慢触及他的面庞。
韩硕齐望着她,没有动。
手指,快要触摸到他面颊的时候停住,隔着空气,慢慢地勾画他的轮廓,伴随的,是她不同寻常的沙哑之声:“可是,对我而言,不仅只是如此而已。”
她的眼底带着水蕴,仿若一层轻纱薄帐笼罩,朦朦胧胧看不实在。
他还可以,再信她吗?
常年练就的敏锐听力感觉到庙外有人靠近,短短一瞬,他已想到太多——
譬如她的身份,譬如他们不合时宜的相处……
他猛力拉她一下,让她跌入自己的胸怀,随即搂着他,敏捷地绕过供台,双双蹲在菩萨雕像之后,借由昏暗的隐蔽掩护彼此。
杂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韩硕齐稍稍偏头,借由雕像底座盘腿处的缝隙看外间光景。
一男一女,神色慌张。
“林哥,林哥。”女子拽着男子的衣袖,“外面有马车,会不会,他们追来了?”
男子看上去尽管也很紧张,但仍是安抚女子道:“不会,那马车是单乘坐驾,外观华美,周角还有金缕雕饰,你爹哪会带家从用这等华贵之物来追咱们?”
韩硕齐一是佩服男子在慌乱之下观察甚为细致,二是听明白原来这对男子是趁夜私奔。
正说着,外间的人声就开始喧闹起来,火把也渐渐明亮。
女子更为惊恐,瑟缩进男子胸怀。
须臾,有多人闯入庙中。
“你这死丫头丢尽我的脸面。”一脸怒气的中年男子出现,指着退到墙角的两人开骂,“立刻跟我回去!”
女子一脸哀求,“爹,我跟林哥是真心的,求您成全了我们吧。”
“就凭他?”中年男子一脸鄙夷,“真心能当饭吃,我看你是傻了——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小姐给我带回去!”
他转身从身后的家仆吼道。
几个人冲上前去死命拉拽相拥的男女,趁势狠踢男子好几脚,直到将那林哥踩倒在地,将哭喊的女子拖到中年男子身前。
“爹!”女子泪流满面,仰首看中年男子,“你权将女儿当作货品买卖,当真就如此势力吗?”
哀戚之音传遍,韩硕齐下意识地去看叶逢瑞,才见她也从另一角落观察外间状况,看得认真。
也是这当口,他意识到姿势过于亲昵,忙蹲身从旁移动,拉开之间的距离,慢慢放开拽她的手。
“反了!”中年男子表情狠狠的,“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一介女流,莫非还想翻天不成!”
他扬手就准备扇她一巴掌。
叶逢瑞抿唇,目光瞬间变得犀利。
韩硕齐暗叫不好,正待重新抓住她,她缩手,扳住座台边缘,起身走了出去。
连串动作之快,让韩硕齐反应不及。
想到她身为公主金枝玉叶,眼见形势,事关安危,他也只得跟了出去。
“住手!”叶逢瑞快步走出来,厉声喝止。
中年男子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手,后见供台后走出的叶逢瑞,本想说管她何事,但视线落到她美容之姿及华贵衣着,也就客气了几分——
“姑娘,这是我自家事。”
叶逢瑞先是看了匍匐在他脚边的女子一眼,再看不远处被伤的林哥,这才对中年男子道:“敢问尊称如何?”
中年男子不想她竟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免贵姓罗。”
“罗老爷。”叶逢瑞颔首,“我见罗小姐与林公子情投意合,为何你非要阻拦?”
罗老爷脸色一沉,“姑娘,我没必要跟你解释吧?”
韩硕齐始终立于叶逢瑞身后,不发一语。
“其实罗老爷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叶逢瑞微微一笑,说得毫不客气,“无非就是你嫌贫爱富,看不起这位林公子无权无势而已。”
她的语气轻缓,听不出太大的起伏。
罗老爷的脸青白交错一片,暗中使了颜色。
有一两家仆准备上前。
韩硕齐看得真切,上前一步,挡在叶逢瑞身前,按住腰间剑柄。
宝剑出鞘一半,冷冷银光泛寒。
方圆三尺之内的人忍不住都退后了几步。
叶逢瑞的声音从后韩硕齐身后传来:“罗老爷,你劝你看清,我这随从以一敌百,可不是你那几个狗腿子就能晃悠得过的。”
“你、你打算怎样?”罗老爷的声音有点发抖。
叶逢瑞拍了拍韩硕齐的肩。
韩硕齐收剑,退到一旁。
叶逢瑞上前,突兀起来一阵昏眩,她勉强站稳身形,不让身后之人看出端倪。
她心知乃是宫中迷烟瘴毒未清,强忍不适,纡尊降贵地扶起受伤的文弱书生,再转头对匍匐在地的女子开口:“你过来。”
女子战战兢兢地看自己的爹。
韩硕齐难得发话:“过去就是,何必看他脸色?”
叶逢瑞将她二人牵引到文殊菩萨面前跪下,语气温和:“文殊菩萨大慈悲,妙吉祥,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就由我做主,菩萨立证,结为夫妇。”
罗老爷脸色大变地冲上前。
眼前寒光一闪,回神之际,发缕从眼前脱落,单手一摸,前额已为秃顶。
韩硕齐若然无事地收剑。
罗老爷背后汗毛倒竖。
叶逢瑞待二人参拜完毕,这才回身看面色惨白的罗老爷,“罗老爷,我也不会让你吃亏,带你女儿回去吧。”
本在欢喜的两人闻言,面色乍白,林哥更是不解,“姑娘……”
叶逢瑞低头望他,“你信不信我?”
她的眼神宁静无垢,莫名让林哥安下心来。
他点了点头。
叶逢瑞又去安抚罗家小姐:“你安心回去,明日,打扮妥当,午时之前,我定当给你一个上好夫婿。”
夜已深,一架马车由远及近,停在明珠府院后门。
韩硕齐默默从马车上跳下,打开车门,退到一旁。
柔若无骨的手从内中伸出,停在半空,似在等待着什么。
韩硕齐犹豫片刻,还是探出臂膀,任那手搭在自己手腕,扶内中之人下了马车。
足尖落地,叶逢瑞转身看他,客套道:“韩大人,劳烦了。”
她口气恹恹,连带声音也哑哑的,透着几分疲惫。
随即,他暗笑自己多虑,心想依她的手腕能耐,还有什么不能掌控之事?
譬如今夜——
她莲步轻移,已走出数步。
他心思辗转,终忍不住在她身后开口:“你明明可以不插手的。”
他不必明说,乃因彼此心知肚明。
叶逢瑞停下脚步,摸了摸腕间系挂的玲珑囊。
夜风沙沙,抚过她的双肩,撩带了一丝垂落颈侧的发丝。
她未回头,却抬眼去看高高越过院门的丁香树枝,簇簇白花拥在枝头,亲密地围成一个有一个小小的花篮。
她闭眼,凝神去嗅那芳香之气,稍时,才回他:“我看见了,不是吗?”
“你看见了?”韩硕齐反问,隐隐快要怒了,“世间百态何其多,卖官鬻爵,易妻卖子,就因为你看见,你就要将芸芸众生之事管得一干二净吗?”
他狠狠将马鞭丢在地上,力道之大,惹得身边马匹也开始焦躁不安地来回踏蹄。
他摇头,音量低缓下来:“公主,你是在引火烧身。”
他看不透她的心思,却能明白她接下来按部就班要做的事。
她无非是要给那林哥一官半职来平复那罗老爷的虚伪,促成一门亲事。对,没错,对她来讲,这码事易如反掌,但她有没有想过,他日罗家从点点滴滴入手,怎会猜不出她的身份?
介时,满城风雨的,就是贵为公主又是监察御史夫人的她,为何会在夜半与一名男子在荒庙相会?
她如此精明,岂会猜不到结局?
叶逢瑞终于回过身,站在原地,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回应他:“你这样替我着想,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毕竟还是在乎我的。”
韩硕齐戛然而止。
他负手在身后,无人可知已将双手交握得变了形。
“你多虑了。”他恢复一贯冷冷的腔调,俯身捡起马鞭,侧身跳上马车,“回府吧,莫让驸马担心。”
叶逢瑞一个健步上前,拉住缰绳,仰首望定韩硕齐,眼睫在微微颤动。
“韩硕齐……”她低声唤他的名。
他的心因这柔柔的呼唤而无端疼痛,非得屏息,才不至于让那生生的痛意表现在脸上。
他举鞭,准备策马。
“我只问你一句,只一句。”叶逢瑞看得清,急急开口,又带了几分犹豫,“你——到底恨不恨我?”
恨不恨?
韩硕齐抿唇,“既为臣,就要忠君,公主为皇上掌上明珠,我恨你,岂不是与皇上作对?”
她听得真切,微微一笑,却抵不过眼底那分失落感伤,“原来如此……”
她放手,看着韩硕齐扬鞭策马在浓浓夜色中消失,久久不动。
直到夜风更甚,带来初春仍有的寒意,她打了个寒战,转身缓缓走向院门。
单手拉住铜环,正准备叩门,门却在她推力之下应声而响。
她先是惊讶,小心入得门来,但见门栅未落,乃是虚掩。
她心生不妙之感,抬眼望去,唯有回廊少许纱灯明照,除此之外,四下幽暗,一片静谧。
她缓步走进素心院,移步到主屋前,由门外观望,内中烛火未燃,寂静无声。
门扉一推即开,并未落锁,令她疑心更大。跨过门槛,走到屏风后,借着些微月光,看到床幔低垂。
她略有迟疑,走上前去,轻轻撩起幔帐,但见被褥拱起,康运通侧身背对她,似已熟睡。
她稍稍安下心来,换下外衣罗裙,又脱了绣鞋,坐在床沿,小心提起被角,平躺下来,再将被子盖上。
头又有些疼了,她皱眉,揉着额头,不想枕边人骤然有了动静。
她赶紧缩起身子闭眼装睡。
须臾,一只温热的大手盖在自己额头,耳边传来康运通低低的话语:“宫里送了药来,说要小心调理一段时日——既然身子不好,怎不早些回来?”
装不下去,她只得睁眼,含混回应:“与宁王多聊了些,耽误了时辰。”
“哦。”康运通收回手来,淡淡应声。
过了一会儿,叶逢瑞才问他:“驸马今日什么时候歇息的?”
“酉时。”康运通答她,“久等你不回,看了一会儿书卷,觉得有些累,就早点睡了——怎么?”
“没什么。”他的口气平稳,并无不妥,叶逢瑞心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她顿了顿,终于将话转到正题上,“我手边有个人,名叫林允亮,但请驸马明日在察院为他安插一官半职——你可放心,此人品行端正,饱读诗书,说不定将来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公主举荐之人,我当然放心。”康运通轻声言道,“公主可想到还有其他的事要与我说?”
“姑且如此。”她有些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康运通去握她垂落在身侧的手。
叶逢瑞惊了一下,随即从他掌中抽出手来,翻了个身,淡淡道:“我累了。”
她闭眼,强迫性地让自己尽快睡去。
所以,她没有看见,身后,因她的大幅动作,丝被从康运通身上滑落,露出他规整在身未曾褪去的外裳。
黑暗中,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良久,才无声黯然一笑,眼神空落落的,哀伤一片。
宫内传来不好的消息,说皇上病情加重,这几日,时时昏睡,忘性也渐大,经常是记不住事,总要提醒,才恍恍惚惚记起。
有几宫的娘娘带着皇子觐见,都被皇上拒之门外,宫中妃嫔惶惶不可终日,闹不清自己结局如何。
皇上近日召见的,唯有大皇子、八皇子和十三公主。
大皇子叶问苍并未受召前往,只说自己潜佛为皇上祈福,本是力挺派系的臣子也无人敢劝谏,乃因前段时日投毒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未深究,但怀疑的种子还在那儿,谁敢在风口浪尖上再去闯祸?
宫女托着汤药进了龙延殿。
“给我吧。”叶逢瑞捧起药碗,走进内室,但见元帝依在宽大的龙床之上,闭目养息。
她不免感慨,这掌握天下乾坤近四十年的男子,如今也是垂垂老矣。
“逢瑞……”元帝唤她。
“父皇。”她垂眼,小步上前,跪坐在床榻之前,细细吐气吹药,散去那热气,这才以汤勺舀起,送到元帝嘴边。
元帝小啜一口,皱起眉来,“苦……”
叶逢瑞笑起来,“父皇,良药苦口,小时候,儿臣不吃药,你也是这般与儿臣说的。”
元帝似乎陷入了遥远的记忆,“是啊,一晃眼,你跟睿儿都长大了,长这么大,朕好生不舍。”他执起叶逢瑞的手,“朕多希望,你一直都是朕的逢瑞孩儿,一直都能留在朕的身边——逢瑞啊逢瑞,你若不是女子,能留在朕的身边,替朕分忧解难,该是多好的事……”
他碎碎念着,握手的力度大了数分,弄疼了叶逢瑞。
叶逢瑞忍疼宽慰他:“儿臣在啊,儿臣一直都在父皇身边的……”
元帝的表情突变,下一刻,径直甩开她的手,“你怎能在我身边?”他陡然坐直身子,“这是升明王朝,是叶姓江山!”
叶姓江山?
叶逢瑞愣住,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嘲讽——看吧,就算他病得再重再怎么思绪混沌,他都没有忘记外面的龙椅是叶氏的专属!
“皇上!”张公公由外匆匆而来,“顾大人等已在外殿等候。”
“宣!”元帝先是喘了一口气,再侧目睨叶逢瑞。
叶逢瑞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药碗,站起身来,“父皇议事,逢瑞不便多听,还是先在外殿做点别事,稍时再进来探望父皇。”
元帝未置可否。
叶逢瑞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悲凉感。
她很好地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得体地退出内室,恰好见张公公急匆匆地带着朝中几位老臣奔向内室。
随即,内室的门被关掩起来。
她踱步走向外殿。
兴许是元帝病中缘故,不喜外人打扰,身子骨又不见好转,这几日又废了早朝,这大殿冷清不已,连带宫女太监们也被差遣到别处去,只留了少数心腹走动,免得叨扰皇上的心情。
她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正中站定,沿着大红的铺毯一直看向那居于庙堂最高处。
四海升平匾下,是威威龙座。
她昂首挺胸,缓缓踱步上前,缓缓提裙,缓缓上了那象征天子至上的九级龙阶,在镶嵌了九龙突珠的金色龙椅上缓缓落座。
她拂袖,扫过眼前,收敛了眉目,轻声道:“平身!”
说完这二字,她忍不住轻轻笑了。
这就是龙位了,自古以来,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皮血流?
她的十指,缓缓摩挲过龙椅的每一处角落,伴随着她的自言自语:“我舍弃了那么多,若你还不属于我,这世上,倒真没什么公理可言了。”
而后,她举目,视线透过殿门,穿过那层层的红瓦琉璃,望向远处,眼底尽是森冷的笑意。
值守的宫女将宫灯挂在主墙,悄然退出宫门之外。
叶逢瑞的指尖轻轻滑过恨天高的叶片。
叶片轻颤,引得枝头花朵摇曳。
叶逢瑞看得入神。
铜台上的烛火摇曳,倾照她斜坐的侧面,勾勒出她紧着罩衫的玲珑躯体。
夜深了,她却在这天云宫内独坐,心中琐事太多,无法安然入眠。
若不是父皇要她留宿,若不是她自请天云宫,要不是亲眼所见天云宫凋零冷清之景,谁会想到这里曾经的主人被达官贵人争相巴结?
果然宫中无常情,怕是久了,这天云宫,多半也与那长默宫相仿,成为幽禁失宠妃子的第二去处。
身后的门扉似被谁人轻推,她猜测是去而复返的宫女,“下去吧,无事勿扰。”
没有应答之声,她疑惑,回头看去。
阴暗处,有一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
她惊然起身,绕到桌后,厉声道:“谁?”
那人,从阴暗处缓步走到光亮之地。
竟是一身玄衣的韩硕齐。
她缓缓舒展眉头,惊异之余却有丝丝欣喜。
韩硕齐负手而立,表情凝重。
她举步上前,倾身看他身后,但见门扉已被关掩,松了一口气,这才想到别处,“天云宫因我留宿,有禁卫把守,你如何进来的?”
韩硕齐的视线移到她脸上,她注意到他眼底掠过一抹挣扎,瞬间,即被霜冷之色覆盖
她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不由朝后退去,“硕齐……”
眼前一道寒光,随即,剑尖锁喉。
叶逢瑞先是看那离自己喉头不到半寸的剑尖,而后抬眼瞪韩硕齐,满目皆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她问,心中疼痛交加。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韩硕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稳住自己话音不至涣散,从齿缝中挤出话来,“你曾向我承诺,不会卷入宫中的是非当中。”
“所以呢?”她须臾不眨地盯着他,“就为我的爽约,你便要杀我?”
她情愿是这个理由,而不是她心中所想那般残忍。
韩硕齐他摇头,再摇了摇头,才哑声道:“在我将出征之前,皇上曾下了一道密谕——”他停下,几乎说不下去,偏头不去看她迫人的目光,“若静远公主锋芒太露,有心谋夺皇位——”
“怎样?”越接近事实的真相,她反而越平静。
他奇怪她为何还能如此坦然处之,却不得不将那残忍的密谕宣旨逐字说出:“杀之。”
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叶逢瑞低笑,嗓音晦涩不堪,“不管我如何努力,他都在防我。我总算明白,我身为女子没有错,我有才华智谋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身为女儿身却兼具才智,所以才成为叶姓江山要千秋万代的心腹大患!”
她笑得无法自抑,笑得浑身抽痛,笑得心肺都要呕吐出来。
笑够了,她才抹去眼角的泪,低低地说:“我早该想到,若没有他的默许,你岂能在禁军眼皮下入得天云宫?如何,韩大人,此刻怎样?就地正法?”
韩硕齐咬牙,右手使力。剑尖压上她的肌肤。
叶逢瑞不躲不避,反而突兀伸手,葱嫩水样的十指抓住剑锋,猛力向前一推,颈项瞬间见血,淋漓不止。
三尺青锋铿然落地,韩硕齐半跪在地,接住叶逢瑞翩然坠地的身子。
他目瞪如炬,单手按住她渗血的伤口,低吼出声,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你疯了,就这么想死在我手上不成?”
叶逢瑞却是凄楚一笑,艰难开口:“你下不了手,我便帮你。反正,你不杀,还有别人,叶逢瑞身边没有忠臣,没有良将,更没有死士,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拿什么斗?不如死在你手里,好歹,痛快一些。”她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按在他的手腕上,“拾起剑来,你杀呀,杀了我,好去效忠你的宁王。原本以为这世间我能信的只有你,是我欠你的,死都要死在你手上。”
“你住口。”她断断续续地每说一句话,伤口血液就流得更急,韩硕齐看得心惊胆战,难以想象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她这么倔强下去,“别说,别再说下去了。”
她不听,即便疼得厉害苍白的唇还在嗫嚅。
他俯耳贴近她的唇边,方听清她的细语:“你不杀我,就是逆君。”
连这个时候,她想说的,都只是这个。
“这算什么?”他不知该气自己心软还是气她任性,埋在心头隐秘之地的怒意统统爆发,“我原本可以不逆君,我原本可以不杀你,是你将这一切都毁掉!谁爱争帝位,谁要夺天下,你任他们去好了,你蹚这浑水干什么?你说的,没有忠臣,没有良将,没有死士,你甚至没有能力自保!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等我回来,为什么你不能安心让我做你的良人……结果呢,就因为解不开这所有的为什么,我只能一步步看你走得太远,再也无法抓住。”他声声力竭,句句伤痛,听到最后,字字泣血,“你既有心,就当提防,就当收敛,为何偏偏还要与皇上高谈阔论国事?为何还要趁机偷看上疏奏折?千不该万不该,你最不该的,是去坐那天子之尊的龙椅!”
叶逢瑞恍然清醒。
枉她以为自己聪慧,却不想,那老人,任她一步步泥足深陷,却从不阻止。
韩硕齐深深埋首在她肩窝,“我的心好痛,痛到自己都麻痹,也只能任它千疮百孔,你可知否?”
她的泪,沿着眼角滑落,滚烫滚烫的,沾染了整个面颊。
“忠君爱国,我以为我可以做到。”韩硕齐低喃,“可是你死了,我怎么办?逢瑞,原来,我舍不得你。”
那一声低低的“逢瑞”,唤得她心暖暖,费力地抬起手来,贴近他的面颊,她嘶哑着开口:“我也是。”
韩硕齐抬起头来,与她十指相扣。
宽大的衣袖随她抬举的动作滑落到臂弯,手腕是小小的玲珑囊,些些摇晃。
他心有所动,以指解开系结,打开袋口,抽出内中什物,原是一束以红绳扎住的黑发。
“黑发红绳,相系一处。”她轻吟,“我没忘,我没有。”
他收紧手中的发,狠狠将她抱紧,扯开衣领,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溃不成声,与她言说:“若苍天有眼,你不负我,我不负你——逢瑞,我喜欢你。”
是他当日说的话,她的韩硕齐,又回来了。
“我要活下去。”叶逢瑞喘息,抓住他染满了她血的双手,“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语毕,她迎面吻上他。
他没有抗拒,小心地呵护她的伤口,与她唇齿交接,相濡以沫。
她几乎沉醉其中,却又即刻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狠狠啃噬他的唇,听到他一声吃痛的闷哼。
带着腥气的血液流入她的口中,她微微拉开彼此的距离,让她能看见他眼底深处,舔了舔唇,气息不稳地问他:“我有你,从此就可以不怕了吗?”
“我会护你。”他给她承诺,以指擦去她唇上的血迹,带她入怀,将手中的黑发重新放入她的掌心。
她笑了,放任自己在他怀中彻底丧失勉强维持的清醒。
因为她知,有他的承诺,从此自己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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