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重门引(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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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二重门·深宫谋算

至盛三十二年七月初五,战事捷报频传,升明王朝部军北定仓辽国,南平重朔叛乱,元帝欢颜,传旨召文武百官于上林皇苑开宴。

御宴之上的座次,元帝左右分为齐皇后与云贵妃,大皇子叶问苍与八皇子叶肖睿又分别坐于齐皇后与云贵妃身侧。

群臣心知肚明,这两位皇子,一为嫡亲正宗,一为主上宠爱,未来的圣上,必由二者出其一。

叶逢瑞坐于右侧的纱帐之后,敛目垂首,不若其他姐妹低言细语。

“听闻今日父皇会赏赐有功战将,母妃说,父皇是有心——”软侬又带点含羞的声音飘过来,“不知道会是谁呢。”

耳边是其他姐妹嬉笑的附和。

叶逢瑞偏过头去,飘飘纱帐之外,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葱郁。

上林皇苑本是升明王朝皇家狩猎场,不知从何时开始荒废,只用来做些华而不实的御宴而用。

她轻嗤一声。

“好!”

帐外传来喝彩声,她听得很清楚,那是父皇的激赞。

很难得呢——她不由得偷偷撩了一点纱起来。即便知道这绝对是有失身份的做法,依稀见得有人跪在御座之下。

武将之首的韩忠清自位上而起,趋前参拜,低垂的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宫人已将一片薄薄的树叶递给元帝。

“韩卿家请起。”元帝抚掌,先是唤起韩忠清,接着举起那枚树叶,望着其上小小的刺透痕迹,“果然虎父无犬子,百步穿杨,箭术了得。”他望定跪着的人,“朕记得,你叫韩硕齐,是宁王在贤殿书院的陪读。”

“正是呢。”韩硕齐还没有说话,叶肖睿已轻轻答话,“全蒙父皇垂爱,儿臣左右一文一武,皆是上上之人。”

云贵妃的唇畔牵动一抹笑纹。

齐皇后面色一顿,随即恢复端庄的笑意,“百步穿杨的本事的确眼见为实,但文渊阁大学士都还在呢,八皇子当着他的面,说文有上上之人,怕是言过其实了。”

“皇后娘娘,浪逐江水,一浪高过一浪。”叶肖睿笑言,微微偏头,越过身侧的三人,视线定格在某处,“大皇兄,彭夫子是这样教的吧?”

叶问苍微微一笑,眼神很明净,并未直接回答叶肖睿的话,倒是对元帝开口了:“父皇,八皇弟说得极有见地,儿臣这当皇兄的,也不得不佩服。”他悄悄按下齐皇后宫袖下气得发抖的手,“那位康运通,儿臣在贤殿书院见过,倒是非常有才气,八皇弟会如此赞扬他,不是没有道理。”

元帝颔首,笑得相当愉快,“康卿家,你没听到朕的两个皇儿都对你家公子赞誉有加吗?”

文渊阁大学士康文方出列谢礼。

元帝扫了齐皇后一眼,不轻不重地以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低语:“枉皇后连这点都不知道,也不怕折煞颜面。”

齐皇后的脸色相当难看,抿唇不发一语。

“四海升平,难得今日又如此开怀。”元帝朗声,“韩硕齐、康运通听封。”

本是安静站在父亲身后的康运通莫名被点,只得与韩硕齐一道跪听封旨。

元帝捋须,略略思索,“朕封韩硕齐为卫将军,从大将军韩忠清掌右神武军;康运通为书学博士,从文渊阁大学士掌书学。”

此言一出,比比震惊。这两位少年尚不及弱冠之龄,就被委以重任,若不是太过儿戏,若不是皇帝酒醉,那么——

众人心有戚戚焉地有了答案:那是八皇子叶肖睿身边的人呢。

云贵妃微微笑着,提醒两位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少年,“还不谢恩。”

在他人看不见的角度,她天生美丽又后天保养得宜的右手,正轻轻拍着叶肖睿的腕部。

盛宴继续进行

叶逢瑞佯装无事地收回视线,纱帐外走进一人,她抬头,原是丛容。

“母妃又要说什么?”叶逢瑞托腮,很无趣。

丛容跪坐下来,小心地拉过叶逢瑞的裙摆,遮住她的脚,这才道:“娘娘请公主别太招摇。”

“难得母妃一心两用。”叶逢瑞瞅那方端坐的云贵妃,吐了吐舌头,“都把皇后气走了呢。”

什么身体不适,明明就是搁不下面子找个台阶下罢了。

“公主!”丛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所幸其他公主都没注意她们,“慎言,慎言。”

“行了。”叶逢瑞跳下座榻,套上鞋子,眼见丛容那双,“新式样?”

她指鞋面的如花簇般的钿珠。

“这是叠蕊鞋,”丛容挨着她坐下,“尚宫局新送来的,公主若是喜欢,我差她们也送几双来。”见叶逢瑞要走,她急问:“公主你这是要哪儿,宝瓶呢?”

宝瓶是叶逢瑞的贴身侍女,如今不在,定是叶逢瑞存心不带。

叶逢瑞冲她扮了个鬼脸,“母妃问起,就说本公主去仪淑斋了。”

丛容看她闪躲得老快。

——她这般说,定然是不去了。

叶逢瑞将自己来安慈宫的理由,归结为一时兴起。

本来就是嘛,齐皇后失宠,不是一两天的事,宫人们有时在背后碎嘴,她也偶尔听闻一两句。

要不是看在齐皇后先祖是开国功臣的分上,怕是早被废了。

据说元帝自云贵妃入宫后,就不再踏入安慈宫。

叶逢瑞躲在假山后,偷偷看蹲在湖边哭得一塌糊涂的齐皇后。

真的哭得很惨——那是一种被漠视后还尊严扫地的痛苦。

叶逢瑞竟隐隐有些伤感。

后宫便是整整的一缸水,争来争去的,无非是谁能当皇帝手中的那一瓢。

女子的宿命,真的就只能以男子为天活下去吗?

抬头再看,齐皇后已不见踪影,只有湖中,还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以及——某样东西?

叶逢瑞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左右看看无人,蹲身在水边瞅湖面漂浮之物,像是一方丝帕。

她伸手去捞,够不着,干脆拾了一旁的树枝,倾身去勾,好不容易抓住——

身后传来莫名的响动,一股冷意从背心袭来,那是一种自发的危险警觉,她正要回头,肩膀被重重一推,她连叫喊都来不及,漫天的水灌入耳鼻,塞满了她的整个世界……

叶肖睿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呼吸突然不顺起来。

他瞅了一眼与元帝低语的云贵妃,又看列下喝得差不多的群臣,扬手挡住还要为他斟酒的宫人,起身绕过屏风,眼角余光瞥到右边被风吹拂起来的女眷纱帐。

那里面坐着一众公主,大家都明白元帝今日有意从战功显赫的军将中择婿配之。

那里面,自然也包括他的亲妹。

叶肖睿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他走了两步,心痛的感觉突然袭来,这一次又快又急,差点让他把持不住。

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单膝跪地下去。

“八皇子。”

身后有一双手扶他起来,他回头,是康运通。

他捂住胸口,有些气喘,“硕齐呢?”

“他不胜酒力,怕喝下去会失态,跟我说找个地方躲一下。”康运通有些担心地看他,“八皇子,你没事吧?”

叶肖睿舒了一口气,“我没事。”

话虽如此说,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飞扬的纱帐,片刻后,拨开康运通的手,大步流星地朝那方走去。

“八皇子!”康运通追上,欲言又止,“那是女眷——”

叶肖睿充耳不闻,在座之人众多,已有人注意。

他赫然掀开纱帐,任由数位公主的娇容就这么曝光在众人之前!

这是大大大不礼的行径!

康运通硬是刹住步子,匆匆背过身去。

云贵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一瞬间,鸦雀无声。

也是短短一瞬,叶肖睿的视线已扫过一群花容失色的公主们。

元帝威喝:“宁王,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皆知皇帝怒极。

云贵妃情急,当即跪拜,“皇上息怒!”

群臣参跪,康运通也跪下。

只有叶肖睿一人独站。

元帝拂袖,“宁王,朕问你在做什么?”

“少了一个。”叶肖睿喃喃地说,转过头来,面向元帝,“父皇,静远不见了。”

元帝一怔,“逢瑞?”

叶肖睿的声音略微提高:“她不见了!”

云贵妃的额头渗出汗来,跪在元帝脚边,匆匆低语:“皇上见谅,睿儿念及胞妹,心系安危,他——”

“娘娘,娘娘!”

惊慌失措的叫声由远及近,丛容跌跌撞撞奔过来,一脸惨白地软坐在地。

元帝冷着脸,袖袍一挥,“贱婢,连你也不成体统了!”

丛容匍匐在地,牙齿上下打颤,“皇上恕罪,娘娘恕罪,公主、静远公主——”

叶肖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拎起瘫软的丛容,“说下去!”

“是,是。”丛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半个时辰前,公主说要去仪淑斋。娘娘平日就嘱奴婢,公主贪玩,要小心督促,所以奴婢就悄悄跟着公主,哪知公主她——”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叶问苍,欲言又止。

元帝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沉声道:“她没去仪淑斋,是到哪儿?”

丛容的语调已带了哭腔,“公主去了安慈宫。”

众人低嘘。

“奴婢见公主进了皇后寝宫,微有迟疑,还未跟进,有安慈宫婢女进出,奴婢怕引起误会,只得闪躲。”丛容继续说下去,“等奴婢找了时机进去,已不见公主,只在幸通湖边找到公主随身佩带的香囊。”

言语间,她举起手中捧着的粉紫香囊。

云贵妃的身形摇摇欲坠,元帝一把扶住她的腰肢,厉声问丛容:“混账,你莫非没进寝宫去找?”

丛容所缩了缩肩膀,“奴婢无奈,斗胆拜见了皇后。”

元帝急问:“她怎么说?”

丛容小小声回答:“皇后说,她不曾见过公主。”

许久不说话的叶问苍终于开口:“丛容,你会不会看错了?”

丛容咬定,“奴婢一路跟着,绝对不会错看。”

叶问苍的目光落在冷脸一言不发的叶肖睿身上,“八皇弟,你怎么说?”

“怎么会,怎么会?”叶肖睿还未开口,云贵妃已啜泣起来,“丛容明明见逢瑞进去的,皇上,过了这么久了,逢瑞她……”

元帝的脸色阴郁,群臣皆屏住呼吸。

片刻后,只听皇帝沉声道——

“摆驾安慈宫!”

喝得微醺的韩硕齐仰面躺在大石头上,舒展了四肢,闭目养神。

暗想官场的客套还真是可怕,之前的宴席上,那位一向与父亲不和的中书令居然能笑意满满地敬酒外加一大堆溢美之词来称赞他韩硕齐,实在令他佩服不已。

不过那家伙应该会呕血三天憋到内伤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忍不住畅快地笑起来,坐起身来,左手抚摸到自己腰间的兵符,解下来,送到眼前细细观看。

皇上亲赐,从此他便是堂堂卫将军,可以凭兵符调动右神武军。

一时间热血沸腾,忍不住将兵符高高抛起来,再接住,如此三番。

林中突然传来怪异的鸣叫,他一时失手,兵符就落了下去,扑通落入下方的河水。

他大惊,跟着一头栽入水中,睁大眼,急急跟着那沉落的兵符而下,好不容易拽住,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上浮,又见不远处有什么模糊的影像。

他双脚用力蹬水,游动过去,但见侧浮一人,未免诧异,借着水力扳过脸来——

“哇——呜呜呜……”嘴一张,差点呛死自己,他急忙憋气,抱着来人踩水而上,跃出水面,奋力划到岸边,将怀中的人拖上来,拨开湿漉漉的发,露出惨白的脸蛋。

叶逢瑞,该死,她这种娇生惯养的公主怎么会落水?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来追究这个,叶逢瑞手脚冰凉,嘴唇乌紫,口鼻没有气息,他俯下身子帖耳在她胸前,竟也听不见她的心跳。

天知道她到底落水多久了?

韩硕齐用力按压她的胸腹,捏着她的鼻子,不断为她渡气。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他在心中默念。

叶逢瑞没有反应。

韩逢瑞急了,将她反转过身,用力捶打她的背部。

叶逢瑞还是没有反应。

韩硕齐已是大汗淋漓。

镇定镇定镇定——他在心中鼓励自己,不经意扫到那方石台,灵光一闪,抱起叶逢瑞,让她趴在石台上,背对着自己圈入怀中,双手搁在她的腹部,猛地用力一勒——

叶逢瑞倏地睁开眼,大口呕出水来,猛咳不止。

韩硕齐拍着她的肩膀,帮她顺气。

叶逢瑞打着冷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觉得视线模糊,口鼻疼痛不已,嗓子眼冒火了一般,忆起落水那一刻的恐惧,她惊惧不已。

“好了好了好了……”韩硕齐将发抖的她转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再将她抱到石台之上坐定,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她的鞋袜半蹲下身子,揉搓她的手脚为她暖身,“没事了。”

她的右手仍然紧握着,死死地拽着一方丝帕不松手。

“来,给我。”他抬头,放低声音哄劝。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惑,接着是顺从地松手,让他得以将丝帕从她手中抽走,轻轻放在她身边。

叶逢瑞冷硬的身躯逐渐有了温度,从惊吓中回神,目力逐渐恢复之后,看清了面前之人。

“是你……”她喃喃道。

韩硕齐有些尴尬,为了掩饰,他站起来,翻了个白眼,“我倒忘记了公主殿下不大喜欢见到我,也对哦,这上林皇苑是皇家的地盘,我躲酒也差不多了——”他睨她一眼,“公主殿下你若想继续玩跳水,我替你找人来,好歹有人看着——”

他话没说完,叶逢瑞突然撞进他怀里,双臂绕过他的脖颈,狠狠挂在他的身上。

他眼冒金星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就知道这脾气大的小公主永远都是恩将仇报——

火大地正要甩开她,叶逢瑞低低地开口了:“有人推我下水……”

韩硕齐愣住,快要拽住她臂膀的手就僵硬在空中。

叶逢瑞抬起眼来,满脸****,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她的泪。

她原本星辰般灿烂的双眸如今盛满了恐惧,满满的尽是不安。

原本——她也不过是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儿。

韩硕齐叹了一口气,手终于绕过她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肢,轻轻怕她的背给予安慰:“我不走,别怕。”

叶逢瑞终于安心,赖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韩硕齐的心思却辗转着,她说什么来着?有人推她下水?

他下意识地去看被他放在叶逢瑞身边的丝帕,红色的底子,周边已金线镶嵌,正中绣龙凤呈祥图案,龙口凤目交错之处,绣着一个篆书的“叶”字。

他的瞳仁蓦然收缩。

安慈宫凤瑶殿,一派风雨欲来。

龙凤瑞兽之前,元帝与齐皇后各立两侧。

“朕再问一次,你究竟有没有见过逢瑞?”

扬扬之声传遍大殿,在场之人都能听出皇帝语意之下的强忍。

齐皇后尽管面色苍白,但仍挺直了腰身,迎视元帝质问的眼神,“皇上无论再问多少次,臣妾的回答也是一样。臣妾没有看见静远公主,臣妾也不知道静远公主身在何处。”她一字一顿清晰说完,环视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元帝身后的云贵妃身上,“虽不知何人作此污蔑之词,但臣妾身为后宫之首,皇上仅凭单单一面之词,就带了这么多人来安慈宫向臣妾兴师问罪,敢问皇上,臣妾情何以堪?”

“姐姐息怒。”云贵妃泫然欲泣,“逢瑞年少,性子贪玩,若有何处得罪了姐姐,妹妹愿——”

“住口!”齐皇后打断她的话,额前的凤坠摇曳不断,“本宫与皇上说话,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来质询本宫!”

云贵妃惶然,在丛容的搀扶下就要跪下去。

元帝却挽住云贵妃的手臂,制止她的动作。

“这是叶家的天下。”元帝口气冷然,如此说道。

闻言,齐皇后的眼底有深深的悲凉,“皇上也知是叶家的天下,那皇上可知臣妾也是叶家从天言门明媒正娶昭告天下迎进龙延殿的媳妇?臣妾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而来,才是皇上的正妻!”

元帝一怔。

齐皇后转过身子,步履轻慢,一直走到大殿入口,面对外间的朱红高墙,“臣妾想皇上定是忘记了,皇上可记得,你有多久不曾来过安慈宫?”她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元帝,“是十五年,皇上,十五年呵。”她语气悲怆,却有笑意,“如今一来,竟是给臣妾安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臣妾明白了,在皇上眼中,臣妾竟是连个下等婢女都不容信赖的人!”

元帝的眼神微有波动,“你……”

“皇上……”云贵妃攀在他臂上的手微微收拢了些。

元帝回神,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朕随便一句,你如实回答便罢了,说这么多,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来,成何体统?”

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双方各退一步,不了了之。

岂料齐皇后竟铆上了,“臣妾无非是还自己一个清白,倒是有人居心叵测颠倒是非,有意陷害!”

朗朗之音,掷地有声。

叶问苍跪地,抢先一步替母辩言:“母后失言,但请父皇念夫妻之恩,饶恕母后无心之失。”

元帝没有答他,只是直视对面的齐皇后,“你说什么?”

叶问苍匆匆回头,“母后,你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快跟父皇谢罪。”

齐皇后没有动,叶问苍的心沉下去。

“你起来。”齐皇后终于开口,却是说与叶问苍听,“这个地方,本宫就算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

元帝咬牙,“如此说来,你是认罪了。”

“我认不认都无所谓。”齐皇后盯着他,“重要的是,皇上你信不信而已。”

元帝重重拍了一下凭栏,云贵妃大惊失色,忙着握住他的手心察看。

元帝甩手,语气又快又急:“既然如此,这安慈宫你也不必住了。”

叶问苍的脸色失去了一贯的平和,“父皇!”

元帝抬手止住他的话,问齐皇后:“你怎么说?”

他还在等,只要面前的女子肯认错,念在是结发夫妻,他会网开一面。

跟在云贵妃身后的叶肖睿望着自己母妃发髻上轻颤的金步摇,垂下眼来,目光中有不为人探知的深沉。

齐皇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元帝几乎要咬牙切齿起来。

宫外有小太监跑进来,见眼前形势,情知不妙,畏缩着又要出去。

元帝勃然大怒,“你当朕是什么,容你出入自由?”

小太监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语带哭腔:“皇上息怒,是张公公让奴才带话,说卫将军韩硕齐已找到静远公主!”

叶肖睿抬起眼皮。

元帝惊喜交加,“人呢?”

“公主落水受惊,此刻正在御医馆由太医诊治。”

元帝举步正要走,忽又想起什么,扫了齐皇后一眼,“皇后禁足三日,容后发落。”

言罢,拂袖而去。

御医馆乱作一团,忙进忙出的人走走停停,无暇顾及其他。

也是,平常只与药草药书为伍的御医馆清清闲闲,哪像今日,皇上和云贵妃亲临御医馆,再加上天子眼前红人宁王跟随,更不要说皇朝最好的御医正在会诊的病人乃是皇帝最钟爱的静远公主。

御医馆外室一角,韩硕齐端坐,不知在想什么。

康运通赶到御医馆时,恰好看到韩硕齐在发呆,他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岂料韩硕齐竟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手中的东西塞入袖中。

康运通心知有异,挨着韩硕齐坐下,四下看忙碌的他人,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开口:“硕齐,怎么了?”

韩硕齐抿唇,犹豫片刻,这才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康运通,“你看这是什么?”

康运通定睛看清韩硕齐手中之物,脸色大变,蓦地按住他的手,压低了语音道:“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他与硕齐,作为官家子弟,自小与皇室接触,岂会认不出硕齐手中那方丝帕乃是九五之尊才能独享的物品。

硕齐也当知道。

想到这里,他迅速瞥了韩硕齐一眼,“你疯了吗?快还回去!”

韩硕齐的视线缓缓与康运通的对接,康运通看出了什么,一时喉头发紧,音调干涩起来:“你救了静远公主,这东西——”

韩硕齐点了点头,“你说这丝帕,除了皇上,还有谁会有?”

康运通觉得自己后背发冷。

“她说是被人推下水。”忆及获救后叶逢瑞惊惧不安的模样,热血冲上脑门,韩硕齐有些动怒,“就差那么一点,她就死了!”

“硕齐!”康运通的脑中飞快分析着前因后果,“幸通湖与上林皇苑河道相通,公主为你所救,皇上已知云贵妃那方所言非虚,极为震怒,皇后怕是难辞其咎,若你再将这丝帕呈上,你该知道后果的,对不对?”

他紧张地问韩硕齐,试图抽出他手中的丝帕,“宫内尔虞我诈,皇后与云贵妃势成水火,两派旁系斗得你死我活,你没必要掺进一脚惹火烧身。他们的事,就容他们斗,大皇子、三皇子、八皇子……当前形势未明,我们无论与谁为敌,都没有好处。”

他承认自己很中庸很伪道,但在朝为官,明哲保身,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望着韩硕齐的眼,苦口婆心,“不可逞一时之勇,你爹位高权重圣眷正充,你又少年得志一飞冲天。这朝堂、这官场,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涛汹涌,多少树敌等着你韩家触礁,等着看你们的笑话……”

韩硕齐慢慢松开了手。

康运通松了一口气,扯过丝帕,正思索着该将这祸端怎么处理,冷不丁身后传来威严的声音:“拿来。”

他头皮发麻,与韩硕齐一道回过头去——

冷凝着脸的元帝立在他们身后,从他手中抓去丝帕。

但见元帝表情变化,紧握丝帕的手已然握拳,其上青筋毕露。

他看向韩硕齐,语调深沉得令人害怕:“你说是在静远身上找到的?”

康运通知隐瞒不过,心一直往下沉。

韩硕齐不敢怠慢,“是。”

元帝咬牙,折身进入内室。

他怎会不认得这东西?那是他登基之后,感念齐皇后的贤德,特令尚宫局打造的织品。

——仅此一件!

亏她言辞凿凿令他尚有一丝负疚,如今,蒙蔽圣听的究竟是谁?

“逢瑞。”元帝望着斜靠在床榻之上的叶逢瑞,将手中丝帕抖出来,“为什么你会有皇后的东西?”

叶逢瑞忙着从混沌的记忆中拼凑出前因后果,“那是儿臣在安慈宫,落水的时候——”

她想说,落水之时,她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将这方丝帕抓在手中。

可云贵妃的呼声打断了她:“皇后?推逢瑞下水的人,真是姐姐?”

叶逢瑞愣住,傻傻地看着母妃扑在自己身前,背对着父皇,握住她的手,沙哑了声音:“逢瑞躲避不及,却能在落水之时抢了姐姐的丝帕,大难不死,天可怜见,否则,这冤、这苦,向谁人去诉?”

她十指丹蔻怜惜地捧着叶逢瑞的脸,目光却有着无比的凌厉。

叶逢瑞不寒而栗,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转过头去,瞥见立于床侧的叶肖睿,一脸高深莫测。

这皇宫,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无端地,记起韩硕齐,他对她说:我不走,别怕。

“逢瑞,你的手在抖。”云贵妃握住叶逢瑞的手,回头去看元帝,眼神在一瞬间转变得楚楚可怜,泪流满面一脸无助,“皇上,逢瑞有几次命,可以被救几次?原是臣妾太天真了,以为不受待见,至多有些委屈,不想连逢瑞都有性命之虞——皇上,这宫里,哪儿还有臣妾的立足之地?”

元帝的眉紧紧皱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将手中丝帕狠狠揉成一团,招来内侍张公公——

“传朕旨意。”他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齐皇后妒欲贪念在前,口舌失德在后,母仪之范尽失,谪其后位,打入长默宫!”

长默宫,失宠后妃所居之地,外人俗称冷宫。

那一刻,叶逢瑞看见,母妃满面的泪痕之下,隐藏着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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