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门引(宫系列)(风靡)
楔子
一双光裸的赤足从暖被中伸了出来。
一直候在床侧的侍女忙不迭地为其套上暖熨熏香过的织袜。
小巧雪白的足,弧形精致若名家工匠一气呵成雕刻而出,浑然天成。
只可惜,惊鸿一瞥,隐匿不再。
进进出出开始有人忙碌,淡紫的垂幔由外被勾起,屏障外衣架之上,镶嵌着金丝银线的华美宫服平整摊开着,两个梳着双心髻的宫婢有条不紊地以团扇摇曳,将地面铜炉中袅袅升起的淡香烟气引到衣服上。
恭敬立在床幔后的宫女垂首递上托盘。
先前的侍女接过湿帕,以手背试探温度,嗯,恰到好处。
“娘娘?”她小心地呼唤,轻轻抬起锦缎被上的一双手。
那双手,十指纤纤,骨节匀称,青葱似的水嫩,肤质如上等玉石般平滑。
——真是一双好手。
侍女的动作很熟练,在湿帕余热消失之前,她已麻利地服侍完毕,正转身去取暖袖,软侬的声音传入耳中——
“丛容,那是什么呢?”
上等的音质,带着几分慵懒无力且又娇弱,听得人要酥到骨头里去。
纱质的宽袖沿着柔若无骨的玉臂滑下,漂亮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紫檀木桌。
被唤丛容的女子视线顿转,目之所见,脸上露出笑意,回转头来,好生言道:“娘娘,是双生茶花。”
特制的烤窑花盆之上,两朵金灿的花朵背肩而立,各自盛放,重瓣叠加,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哦?”声音的主人感兴趣起来,缓缓坐起身来,“这种叫什么来着?”
流云墨黑的长发,淡然如烟的长眉,秀直挺立的鼻下,是不点而染的朱唇。
所有的美好,镶嵌在一张吹弹可破的脸蛋之上,堪称完美。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漆黑幽深不见瞳仁,带着一种异样的光彩,让人以错觉,对视之下,就被吸附了进去。
她被升明王朝当今天子赐封云妃,只因帝王的一句话——
“世间绝色遍无寻,此女当从云中来。”
丛容答道:“娘娘,此品名唤恨天高。”
云妃轻摇螓首,“名儿倒不怎么好。”
丛容为云妃套上暖袖,又接过熏好的衣饰为其穿戴,嘴里不忘解释:“别听这名儿不好听,娘娘,整个御花园中又属这株恨天高最为独特,加上花开并蒂——”她顿了顿,视线下移到女子以锦被遮掩的腹部,“恰逢娘娘你身怀龙裔之际,乃是吉兆啊。”
云妃微微笑起来,右手伸出了暖袖。
丛容会意,扶她起身下地。
一旁的宫婢忙不迭地为云妃披上暖衣。
云妃左手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步履蹒跚地走到那恨天高之前,但见叶片碧绿圆润,花朵果真灿放得惹人欢颜,不由露出淡淡笑意。
“丛容,你果真冰雪聪明。”
丛容福身,乖巧退至云妃的身后。
此刻晨曦微露,恰有轻风拂扫窗棂,那叶片些些颤抖,讨人怜惜,云妃不由自主地探手抚摸——
顷刻间,刺痛一刹,食指渗出血珠。
细看之下,那叶片之下,竟隐含针刺。
云妃皱起眉来。
丛容已迅即转身,“大胆!谁人居心叵测,竟做这等暗箭伤人把戏!”
一干宫婢惶恐,纷纷跪下,齐呼冤枉。
丛容气极,正待呵斥,但闻身后吸气之声。
她回头,但见云妃面颊瞬间消失了血色,不免大惊,急忙扶住,“娘娘!”
云妃拱身呻吟,已是直不起腰来,扣住紫檀桌的十指快要深陷到桌沿中去。
丛容突然意识到什么,即刻又折身厉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传太医!”
《升明史记·元帝本纪》记载:王朝至盛十八年冬日初六,八皇子与十三皇女一母同胞,太史令言龙凤双降,国之昌运。元帝悦,大赦天下,举国欢庆三日。云妃晋升云贵妃,身居皇后之下,众妃嫔之上;赐八皇子与十三皇女襁褓受封,为宁王及静远公主。
第一章 一重门·双生之怨
都说瑞雪兆丰年。
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皇城都被一片白色覆盖,少了平日的金碧辉煌。
两个少年沿着城墙匆匆走过,随着走势,微有敞开的狐裘之下露出些许华服边饰。
“运通,你快些。”走在前面的少年心急地催促,“再晚,彭夫子的戒尺就要搁上咱俩的手心了。”
被唤运通的少年笑得有些无奈,“临时抱佛脚——硕齐,你怎怪到我头上来了?”
听见伙伴这样说,韩硕齐停下脚步,转身正欲辩驳,脖颈突然浸凉,他下意识地探手,摸到冰冷雪片。
他心下不爽,忍不住嘀咕:“运通你看,人背时走路都要被霉运撞上。”
康运通摇摇头,对这发小直言不讳的性子着实没法子,“胡说什么,还不——”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花,从天而降的东西狠狠砸向韩硕齐,一同埋进雪堆里。
康运通愣了片刻,如梦初醒,扑爬着奔过去,一边以指手刨雪一边喊:“硕齐你没事吧?”
满脸是雪的韩硕齐坐起来,噗噗吐出满嘴的雪,单手一捞,从自己身上拽下罪魁祸首来,额头黑线三条,正要爆发一脚踢上去,被康运通及时制止——
但见被韩硕齐扔在脚边的披风下慢慢探出一张小脸来,光洁的额头,晶灿的瞳仁,或许因天寒的缘故泛起的血丝在嫩白的肌肤下若隐若现,还有红嘟嘟的小嘴,正慢慢地不满地翘起来。
这小女娃,好个绝世惊容——康运通在心底暗自赞叹。
韩硕齐大咧咧地拎起人家来,“你这小子没长眼啊?”
“硕齐!”康运通汗颜,忙着去掰他的手,“放下来放下来,这是小姑娘家。”
韩硕齐忙不迭地放手,让小女娃又重新跌回地上坐定,同时他一个劲地搓手,心头拜遍八方菩萨。
康运通忙扶起小女娃,“小姑娘你没事吧?”
小女娃眨眨眼,长长的眼睫如刷子一般扇过,投下一片阴影。
“喂!”她站直身子,问还在搓手的韩硕齐,“我有那么脏吗?”
韩硕齐还在咕哝:“怎么就那么倒霉——哎呀!”
被康运通狠踩了一下脚背。
小女娃的面色已不怎么好看。
康运通忙着替韩硕齐赔礼:“小姑娘不要见怪,术士替硕齐看过运道,今年不可碰、碰——”
小女娃心直口快地替他接上话来,语音脆净:“不可碰女色是不是?”
这回不仅康运通呆掉,连韩硕齐的目光也转过来。
“大惊小怪。”小女娃挥挥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皇宫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男女之事,遮遮掩掩,倒显得你们笑话了。”
韩硕齐惊讶地望着面前只及他胸腹的小女娃,忍不住拉了拉旁边的人,“运通,这皇宫的娃儿都这么——那个,我真是大开眼界。”
康运通忙着捂住他的嘴,含笑问小女娃:“小姑娘这么随便乱跑,爹娘不担心吗?”
说话的同时,他不着痕迹地将小女娃上下打量一遍,凭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雪狐绒衣,揣摩她定是皇亲——不是公主,便是郡主。
只是,这小小年纪就这般老熟,终究不是好事。
他兀自沉思,小女娃的视线早已落在他俩的腰牌上,“你们是贤殿书院的学生?”
韩硕齐哼了一声,鼻孔仰得老高,气焰嚣张得令康运通也不得不轻撞他的胳膊提醒他注意言行。
“我知道了。”小女娃拍着手,笑得很惬意,“你们定是皇子们的伴读,对吧?”
她非常得意地看着韩硕齐垮下脸来,一时心情大好。
“嗯。”她摇头晃脑,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一手背后,一手作恭请状,“请了。”
康运通莫可奈何地笑了笑。
韩硕齐狠狠等小女娃一眼,拉了康运通就走。
“等一下!”
两人疑惑这小女娃又要作甚,一致转过身去,但见她小跑步过来,站定在韩硕齐面前,很友好地露齿一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韩硕齐很勉强地报之一笑。
下一刻,小女娃拎裙朝韩硕齐胯下“问候”了一脚。
待康运通回过神来,小女娃已跑出老远。
他转头去,见韩硕齐憋紫了脸,硬是没叫出声来。
“硕齐……”他担心地轻唤。
韩硕齐身形摇晃一下,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贤殿书院,快点,来不及了。”
康运通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扶住,同情地望着他,“你也就这点够清醒了。”
手心果然挨了夫子的戒尺,并且被罚站在冷风飕飕的屋檐下。
朗朗的读书声与他们狼狈的模样相映成趣,韩硕齐在心头问候了小女娃的祖宗一百遍,越骂越不解气,最后干脆从台阶跃下,站在雪地里。
“硕齐!”康运通先是叫他,又怕书室的夫子听到,赶忙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韩硕齐气鼓鼓地说:“火大呢,不想站了。”
康运通偷觑了一眼书室,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劝康韩硕齐:“别使性子了,这是宫里。”
“我知道我知道,宫规嘛。”韩硕齐烦躁地抓抓头发,“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爹非要我进宫当伴读?我根本就不想。”
康运通宽容地笑了笑,倾下身子,拍拍韩硕齐的肩,“韩大人也是为你好。”他的声音更低,“贤殿书院是为皇子们专设,能入座在内,有朝一日,新的君主会从他们中间诞生。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良禽,当择木而栖。”
韩硕齐回过头来,望定康运通的眼。
“先入为主的道理,硕齐,你应该懂。”康运通低言,跳下来,与韩硕齐并肩而立,眺望远方。
暖日高高悬空——爹说,最佳观日的地点,是皇城的赤乌台。
韩硕齐给康运通一拳,笑道:“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经纶满腹?”
康运通回过神来,也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
“走!”韩硕齐拉他。
“去哪儿?”康运通惊愕道。
“反正都是罚站,不如出去晃一圈再回来。”韩硕齐瞥了一眼摇头晃脑正讲到兴致酣然处的彭夫子,“看他那样子,一时半会也消停不了,走啦!”
他力气大,硬拖着康运通从侧门出了书院,不提防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门槛,闪神之间,重重地朝前跌倒,狗啃泥地扑出去,满嘴冰雪,冷得牙齿酸疼。
害康运通也遭他连累,一同扑在积雪之中。
韩硕齐懊丧地想果真流年不利,下意识地骂了句脏话,单手撑起身子,结果发现眼前正晃动着蓝色的衣摆。
他迅速抬起眼来——
“嘿,你这死小孩!”他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双手叉腰恶声恶气,“还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
康运通也甚为意外。
面前之人穿着蓝色的衣袍,衣领和袖口皆有紫貂毛滚边,黑发高高束起,灿若星辰的黑亮瞳眸正端详着他们,脸上带着一股冷然的高傲。
这不是之前的小女娃吗?怎的这么快就换了装束?
“瞧瞧我瞅到了什么?”小女娃的唇边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有人逃学呢。”
韩硕齐牙痒痒地拽住小女娃的胳膊,低声恐吓:“要是敢跟夫子说,小心我劈了你。”
小女娃歪着头看他,口气闲闲:“我劝你还是不要动我的好。”
她拨开韩硕齐的手,弹指挥自己的袖袍,仿若上面带了什么脏东西,一脸厌恶。
韩硕齐气极,“你这个——”
立即被康运通制止,“硕齐!”
小女娃望了康运通一眼,负手从他俩身边走过,不忘丢下一句话:“学学你这位弟兄,比你可强上不少。”
显然是针对韩硕齐。
韩硕齐坏心眼地伸出脚去——
小女娃被绊倒,踉跄地撞向雪地,只听一声低沉的碰撞声,那真是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吃屎。
韩硕齐哈哈大笑起来。
康运通脸色大变,赶紧上前,正想扶她起来,视线不期然触及她腰间的玉佩——
其上刻有一“宁”字。
“八皇子!”
慌慌张张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耳中,康运通突然明白了什么,暗叫不好,急急拧身,冲韩硕齐叫道——
“硕齐,你闯祸了!”
龙延殿。
九龙吐珠的镶金熏炉中,烟雾徐徐而升,一室皆是檀香的清新香气。
御案后的当今天子不紧不慢地翻看面前的奏折,时不时地提笔圈点。
半炷香之后,宫人奉上燕窝银耳,元帝揭开碗盖,以勺子徐徐搅动一番,终于抬眼看跪在殿下多时之人。
“韩卿家,到底何事?”
“皇上。”韩忠清大气不敢出一口,毕恭毕敬地垂首言答,“微臣教子无方,致使小儿顽劣,有眼无珠,误伤八皇子宁王。微臣知小儿犯下大错,全凭皇上责罚。”
“哦?”元帝拉长了声音,“韩卿家,这可是代子谢罪?”
韩忠清听出话中端倪,折身狠狠道:“孽障,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元帝的视线,落向了跪在韩忠清身后的韩硕齐。
“说呀!”韩忠清焦躁地推了推韩硕齐,“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
韩硕齐扯了扯嘴角,“请皇上开恩。”
硬邦邦的声音,虽已降低了姿态,但元帝仍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情愿。
他一时竟有些欣赏这少年的硬脾气,想朝堂之上,许久都没有人摘下过面具,未免唏嘘。
“皇上。”韩忠清见元帝久久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开口,“微臣不敢奢求,但请皇上法外开恩,念在韩家多年为皇朝征战,免小儿死罪。”
元帝瞥他一眼,“朕在你眼中,就这么是非不分吗?”他挥挥手,“韩卿家,朕虽宠溺宁王,但也不到昏庸的地步。”他再看韩硕齐,“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听他言下之意,韩忠清又惊又喜,“谢皇上!”
“不过朕也是有条件的。”元帝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家孩儿——唔,还有康文方的儿子,朕记得,挺书卷气的,一道做宁王的陪读吧。”
四年后——
皇城里的人,都知宫中有三绝。
一是何氏云贵妃,绝世姿容,伴君身侧十数年,荣宠不衰。
二是元帝膝下皇子皇女,龙凤呈祥二人,皆为云贵妃所出,乃是八皇子宁王叶肖睿和十三皇女静远公主叶逢瑞,传闻二人继承云贵妃的美颜之外,相貌肖似,深得元帝宠溺。
三是天云宫茶花恨天高,自叶肖睿与叶逢瑞诞生之日,双生比蒂,招摇怒放至今,不曾凋零,被人啧啧称奇。
三绝皆由云贵妃而起,宫人皆津津乐道,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了以消遣宫中时光。
天云宫内,云贵妃梳妆得当,在丛容的搀扶下婷婷走出内室,但见一名身着嫩黄裙衫的美少女正托腮坐在桌旁,百无聊赖地以指碰触恨天高的花瓣。
云贵妃有些好笑地唤她:“逢瑞,好端端地不去仪淑斋,赖在这儿作甚?”
叶逢瑞噘起嘴,拾起自己腰间所系的挂穗摆弄,“女史天天讲那些,我都听腻了,还有,我也不喜欢抚琴作画,成天还要弄针绣,闷都要闷死了。”她拽着云贵妃的手臂撒娇,“母妃,你跟父皇说说,让我跟皇兄一道去贤殿书院,可好?”
“胡闹。”云贵妃斥责,抽回自己的手来,任一旁的丛容不着痕迹地打理那起皱了的水袖,“你要任性倒也罢了,皇上便是再宠你,也不会让你入贤殿书院。”
“为什么?”叶逢瑞不服气地叫道。
云贵妃叹了一口气,拉她一道坐下,抚弄她水亮的青丝,“就凭你是一介女流,就算贵为皇女,也改不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叶逢瑞红润的双唇津抿着。
“这孩子——”云贵妃“扑哧”笑出声来,捏了捏叶逢瑞光滑的脸颊,“别再耍脾气了,这些年,你小性子还使得不够吗?”说到这儿,她想起了什么,语气略带责备,“别忘了两年前,因你而起,韩大人的儿子差点送了性命,还有睿儿,伤得可不轻。”
回想到这儿,她的心就跳得厉害。虽说入宫十数年,但自从诞下一对子女之后,就再无所出。宁王是她唯一的儿子,天资聪颖又深得皇上疼爱,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她忍不住又睨了叶逢瑞一眼。
自己生的女儿,怎么性子相差得那么远呢?
叶逢瑞没有觉察云贵妃的眼神,她只气鼓鼓地急着争辩:“那得怪韩硕齐,哪儿是我的错?”
“住口!”云贵妃终于动怒,本是软侬的音质变了声调,“照你这么说,睿儿都是自找的了?”
“睿儿睿儿睿儿,母妃偏心,就知道皇兄!”叶逢瑞捂着双耳跺脚,“我才不要再听了!”
她气哼哼地冲出寝宫,顷刻就消失了踪影。
“这孩子,这孩子!”云贵妃身子颤抖,连带云鬓上的花簪晃动不已,想来气得不轻。
身侧的丛容赶忙扶她坐下,一个劲地为她抚胸顺气,又招宫女端上参汤,柔声劝慰:“娘娘何必与公主计较,待她年纪稍长,有些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了。”
云贵妃小抿几口参汤,“女大不中留,改日跟皇上禀明,为她择驸马,将来由夫婿管教,省得再让本宫操心。”
丛容笑了笑,“恐怕到时娘娘又舍不得了。”
云贵妃挥挥手,屏退众人,直到只剩她与丛容二人,回头去望那招展的恨天高,若有所思地低声言语——
“丛容,你说如果当初本宫生的是双生子该多好。”
丛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即刻回答,直到云贵妃又叹了一口气,她才道:“娘娘徒添愁绪了。”
“本宫只有睿儿这一个皇子,你叫本宫如何不恼。”云贵妃青葱丹寇滑过粉面,“皇上虽对睿儿喜爱有加,但大皇子和三皇子皆为皇后所出,长幼有序,又占了宗亲之利,不容小觑。”
碗中的参汤溅洒出来,落在她的上等丝质罗裙之上。
丛容俯身,拿了锦帕小心地擦拭。
云贵妃没动,眼中有一抹凌厉闪过,“所以睿儿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有他在,本宫的未来,才有希望。”
彭夫子放下手中抄书,右手拇指与食指沿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捋下,望着台下规整站立之人,眼中赞许之意明显。
“八皇子,这篇《大贤天下八赋》写得不错,有见地。”他微微颔首,说出这番话来,这才环视其他人,“今日就到这儿吧。”
几位性子稍急的皇子已起身朝外走去。
叶肖睿徐徐走出正门,肩膀被谁人轻撞了一下,执在手中的书卷掉下去。
他看着书翻地落在脚边,眼皮动了动,单手卷了儒白的衣袖,侧身迎对来人,“三皇兄。”
“八皇弟,怎的如此不小心?”三皇子叶朗阳说着,作势弯腰,不想有人快他一步,拾起了地上的书。
书很快回到了叶肖睿手中,而他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叶朗阳,口中却是在对另一人言说:“硕齐,何必辜负了三哥的一番好意?”
他的声音很低,轻飘之中还带着一股冷润的凉意。
叶朗阳被他那一声“三哥”喊得鸡皮疙瘩骤起,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望着叶肖睿俊逸如画的眉目,皱起眉来,忽然想到母后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明是个男儿身,偏就像极了那妖妇!”
叶肖睿凝眉望他,“三哥,可还有事要对我说?”
“没有。”叶朗阳回神,尴尬一笑,“我先走了。”
叶肖睿点头,“三哥慢走。”
他望着叶朗阳尾随其他众皇子离去的身影,忽闻旁边有人哼了一声。
他转头望去,但见旁边隐隐有不屑之感的韩硕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起了当年那场不打不相识的恶仗。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
慢了他们几步的康运通终于跟了上来,手中还拿着彭夫子批注过后的文章。
“八皇子,彭夫子说——”康运通将文稿展开,正要说什么,被叶肖睿打断。
“你替我记着就行。”叶肖睿耸耸鼻,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厌烦,“这些文章,彭夫子喜欢,你日后便多写些。”
康运通立刻闭嘴,小心收起文稿,跟在他身后,不再提到这档子事。
韩硕齐摸了摸鼻子,跟了这位八皇子四年,始终未将他琢磨透彻,总感觉他年纪小小,心思倒挺深沉。
三个人一前两后,步出书院,候在外头的宫人撩起青轿帘,待叶肖睿进入之后,沿着长长的宫墙,抬轿朝他的住处清涧阁走去。
轿内,叶肖睿双手交叠在膝盖之上,垂目沉思;轿外,韩硕齐与康运通一左一右,跟在轿边。
“硕齐。”轿中人突然开口了。
韩硕齐转头,轿子的窗口帘幕被揭起来,露出了叶肖睿的脸。
“行显其外,为下;隐而不发,为中;藏而精治,为上。你懂吗?”
帘幕放下。
韩硕齐听得懵懵懂懂,不太习惯小自己四岁的少年说出这番隐晦的话来,但转念一想,既然当妹妹的可以戏弄着他玩,一胎同出的兄长,又能好到哪儿去?
这么思量着,舒坦了不少,收回了目光,打算继续目不斜视——
“喝!”他被近在咫尺的人吓住,反射性地跳了一步。
宫人停下轿来。
“公主。”还好康运通反应比较快,他瞥了一眼轿身,内中之人保持着安静,“这是准备去哪儿呢?”
“没看本公主站这儿的吗?”叶逢瑞冷笑,又白韩硕齐一眼,“偏有那么个楞子,没长眼似的朝我身上撞,敢情我这么大个人,跟木头没什么两样。”
她不是没看见韩硕齐气鼓鼓地快要爆发的模样,偏生看着有趣,故意要逗弄。
低低的笑从轿中传了出来,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掀起轿帘,叶肖睿端坐在轿内,“皇妹,又是何人惹着你了?”
他的语调平缓,声音客套有礼,并不见得有多亲热待见。
这般的情绪连旁人都能听出,叶逢瑞自然也察觉得出来。
但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习惯了,她与他虽一母同胞,但从无亲兄妹之间的热络往来,唯一的共同点,也就是父皇对他们同样的宠爱罢了。
“皇兄。”她跨前一步,“逢瑞方从母妃那边,沿途听其他皇子们说,皇兄习文又被彭父子夸奖了。”
好假,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惺惺作态。
康运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叶肖睿气定神闲,“那是夫子谬赞,习作上佳者,不乏他人,喏——”他指康运通,“运通的文采也不错呢。”
叶逢瑞笑了笑,不容他含混过去,“想必择日父皇垂询书院,彭父子定然又要夸奖皇兄一番,母妃若是听闻,定展欢颜。”
叶肖睿微微倾身,自轿中探出脸来,几乎要与叶逢瑞对上。他望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容颜,露出了同样的笑意,“那倒是,母妃向来期望我等读书上进。”语气稍微停转,尾音带着遗憾,“要是皇妹身为男子多好,能与为兄一道领略古今圣贤精髓,也可齐头并进。”
叶逢瑞沉默。
空气中有暗流涌动,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
半晌后,叶逢瑞才又笑出声来——
“那倒是。”她拊掌,面露娇憨,“不过逢瑞上有皇兄贤德,能作屏障庇佑,就算是逢瑞的福分了。学经史子集,日日挑灯夜读,还要论辩国事,逢瑞一介女流,何苦为难自己?”
叶肖睿凝视她的眼,“皇妹懂得乐天知命,甚好。”
叶逢瑞的手轻轻搭上青竹做成的轿竿,她明如秋水的亮眼眨了眨,“当年母妃诞你我之时,太史令曾言龙凤双降,国之昌运。运道,时也,人也。既然注定你我一母同胞,皇兄和逢瑞,当是一样,对吧?”
她的手有些颤抖,所幸掩藏在宽大的宫袖之下,无人得见。
她在争取,她不想事事都处在下风——哪怕,只是言语上的胜利,都能让她稍觉快慰。
“嗯,是龙凤双降。”叶肖睿点头,声音温和如絮,见叶逢瑞嘴角开始有了自傲的笑意,他不紧不慢地说完,“但皇妹,都说是龙凤了,龙在前,凤在后,注定不可并行。”
叶逢瑞笑意全无,她“嗖”地收回手,快速回身,退得太急,几乎被裙幅绊倒自己。
“皇妹若是无事,早些回风华院吧。”叶肖睿语气淡淡。
康运通接住叶逢瑞的臂膀,搀她而起。
叶逢瑞转过脸来,冷面如霜,赏了他一巴掌,“滚开!”
康运通的脸颊立即起了五个指印,他捂着脸退开,暗地里挡住了气愤不已的韩硕齐。
叶逢瑞回头,面对叶肖睿,福身一拜,“宁王,如是,静远明白了。”
宁王是他的封号,静远是她的封号。
这两个字眼,被他人用过多次,却是她头一次在与他的对话中,代替彼此的称谓。
叶肖睿眼底暗藏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他人看不透,她也看不透。
“好。”叶肖睿只说了这一字,手心向上一抬,放下轿帘。
轿身骤起,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行至五十多步,不知为何,韩硕齐忍不住回头,但见叶逢瑞还站在后方,已依稀看不清面容,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弱柳般的纤楚身子,正以一种倔强的姿态看他们远去。
敛目之际,他的视线与左方落在轿尾的康运通相遇,四目交错仅一瞬,双双又立即避开。
那一刻,他开始不安,隐约觉得在这皇城之中,有什么即将发生。
很久以后,他才晓得,原来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