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天地一片漆黑。
偶尔能听到船桨带起水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哗啦哗啦的响着。这响声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黑夜里燃起了一撮火苗,火苗继而点亮了一盏风灯。
周围太黑,风灯只能照到几尺远,隐约见到一只小船的形状,天和海都被泼上了墨汁一般,一切都太平静,分不清小船是在水里还是在地上。
鲜汤馆的店家提着风灯弯腰钻进逼仄的船舱,船舱里一下子亮起来,照见了五个人的脸。这五个人挤在一堆,看上去竟是死了,店家嘴里骂了一声:“活该你们去喂鱼,累死老子了。”
五人中那个长相比女人还俊俏的书生竟然掀起嘴角笑了,吓得店家连连后退,差点把风灯扔掉,他壮着胆子将灯在书生脸上再照照,发现书生的嘴还是原状,看来是自己眼花了。他不禁扇了自己一耳光:“白三路,你胆子被狗吃了,一个酸秀才也能吓到。”忽然他脚踝一紧,他低头去看,一只手不知道何时抓上了他的小腿,白三路鬼呀一声跌倒了,差点栽到一个死人的怀里去。他哆哆嗦嗦的提起灯看那手的主人,只见这壮汉兀自无声无息的歪在舱壁上,并不见异样,另一只手成半握的拳状垂在腿边,白三路恍然大悟,这壮汉的手都是半握着,自己刚才后退时将腿塞到了他拳中,死人关节僵硬,这只手没有舒展开,仍然是呈紧握的样子,看起来便像是自己的腿被他抓住了。
白三路虚惊两趟,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不过此时知道都是自己的错觉,胆子又壮了起来,一脚踢在年纪较大的那个汉子腿上,满以为能将这汉子踢到一边,谁料脚趾头剧痛得几乎失去知觉,这一脚竟像是踢在了铁板上。白三路气急败坏的骂道:“才死了多久就这样硬了,老子先让你下水。”他将风灯挂在舱壁上,俯下身子去搬这具尸体,尸体有些沉,他加一把劲往上抬,尸体却像一块巨石一样纹丝不动。
白三路觉得有些诡异了,他打了自己一耳光,不让自己的心乱想,怎奈这颗心还是扑通扑通乱跳。白三路克制住恐惧,再次尝试去搬运尸体,他必须迅速的将这些尸体投到海里,然后回到岸上去。
这次白三路选中了那个最为瘦弱的年轻人,或许他不会太沉。白三路拿定了主意,蹲下身去,将这个年轻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再握住他的双手,直起身子,年轻人就被白三路背起来了。白三路感觉背后有些软软的,很怪异,他“咦”了一声,突然背心一空,尸体竟然自己站起来了,尸体的膝盖在白三路膝盖窝里顶了一顶,白三路往前栽倒在舱里。
“鬼!鬼!”白三路捂着脸撅起屁股趴着,像着了魔一样狂叫:“有鬼啊!”
“你才是鬼,你心里有鬼!”年轻人的尸体居然会说话,他斜靠在舱壁上,冷冷的看着白三路的背。
另外四具尸体也纷纷坐起来,或是鄙夷或是不屑的注视着簌簌发抖的白三路,居然也说起话来。
“你赵爷爷的千斤坠好玩儿不?”
“嘿嘿,要不然怕戏演不下去,龙爷的鹰爪原本可以废了你小子一条腿。”
“用这等拙劣的手法下毒,简直玷污了毒药,蠢材。”
白三路趴在船地板上,他常年在海上和风浪争斗,见过的怪事和奇事太多,因此对任何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他亲眼见到这五个人吃下了有毒的饭菜,又是他亲自将五具尸体搬到船上运出了海,如今遇到诈尸,他只有蒙头等死了。突然腰间剧痛,一只铁块一样坚硬的脚将他踢得翻了一个身,他从俯卧变成了仰面朝天。
五具尸体的头簇拥在一起俯视着白三路,他们的眼神空洞冷漠,在风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渗人,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五指张开成爪状。
白三路用手塞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心脏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呜呜呜”发着含糊不清的哀鸣,像一只濒死的野兽一般,眼睛瞪大到了极限。五具尸体碰碰头,十只爪子一起向白三路扑下来,“噼啪”一声,一股酸臭味霎时弥漫在船舱里,五具尸体连忙收回爪子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纷纷往后退。
“呜呜呜,饶了我吧。”白三路裤子湿了一大块,他猛力的捶打着舱壁,疯魔了似的喊叫着。
“行了行了!”赵良捏着鼻子嚷道:“胆子比鸡还小,也敢开黑店!”
杜蓉和封子衡早已经躲到外面去了,他们宁愿忍受海风,也不愿意呆在弥漫着恶臭的船舱里,阿龙一声不吭的陪在杜蓉身边。
白三路竟然又狂笑起来:“哈哈哈,想白吃你白爷爷的?你爷爷我姓白,可不许白吃!”说着翻身坐起来,他的衣裤又多沾染了一些污秽,他爬起来弯腰在舱里乱撞,污物被他擦得到处都是。龙泰原本想拿住他,见到这样的情景,实在忍耐不住,捧着脖子到船边一阵好吐。
“你也知道菜里有毒?”杜蓉问封子衡,船太小,她被迫和封子衡并排坐在一起,阿龙挤过来坐在他们中间。
封子衡转头凝视着杜蓉,舱外太黑,他看不清杜蓉的脸,只能模糊见到她一抬头一转身的姿态,这姿态于他是陌生的,可是刚才在船舱里他见到她的脸时,勾起的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困惑得摇摇头:“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如此?”
在鲜汤馆里,白三路端出他那道额外赠送的菜的时候,在厨房里耽搁的时间太久,杜蓉便留了一个心眼,趁白三路去走开的时候,她夹了几筷子扔到酒坛子里,赵良和龙泰也依样画葫芦,阿龙和封子衡则是根本就没有动过筷子。白三路再回来的时候见到菜少了一大截,便认为他们已经吃下了毒药,晚上偷偷开门将这些“死人”运出去,准备抛尸海里,然后就能独吞他们的财物了。
杜蓉并不知道封子衡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听到他答非所问,只当他的文人习气又犯了,便不再搭理他。
赵良弯腰钻出船舱,愁眉苦脸的问道:“这厮不经吓已经疯了,如今怎么办?”
“咳咳咳,咳咳,”龙泰好不容易止住吐,也哭丧着脸说道:“咱们都不认识海路,怎么回去呢?”
封子衡不阴不阳的说道:“不用操心,咱们回不去了。”
“你什么意思?”杜蓉听出他话里有话。
“海上有一些东西,比鬼神还要可怕,鬼神尚且有情,它们却是毫无情面可讲!只要来了便是末日。”封子衡幽幽的说道:“风暴很快便要来了。”海水越来越静,只有常年在海上的人才知道,这是非常不吉利的征兆,
赵良虽然敬重封子衡,此时却不以为然的说道:“此时风平浪静,哪里来的风暴,先生何必仗着博学来吓唬我等?”
封子衡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站起来,在船上的角落里四处寻找,翻出来一卷绳索。他在屎尿满身的白三路身上翻找,找到一把匕首,将绳索分为六段,他自己留了一段,剩下五段扔给别人。
“一人一根,稍候能用上,还有一根留给白三路。”封子衡不容置疑的吩咐着。
只有阿龙捡起绳子,其他三人面面相觑,都不动手,阿龙便又捡起一根递给杜蓉:“拿好,一会儿紧跟着我。”杜蓉随手接过来,忽然道:“好冷!”
众人但觉身上被刺了无数刀口似的,又冷又疼,却是天上下起雨来了。这场雨来的毫无预兆,而且只听到一侧的雨点敲打声,另一侧居然没有雨。
“赵良把灯拿出来,快!”封子衡的声音里有了少有的激动,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赵良顶着恶臭去舱里拿风灯,白三路闹累了正趴在自己的污物里发呆。
这盏风灯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等于一只萤火虫之于夏夜,微弱的光芒仅能照见咫尺的海面。封子衡提着灯来到船舷,查看船侧的海面,除了有雨滴落下溅起的浪花,并没有其他的异象,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听到的传闻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疑问,雨霎时停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封先生,您博学多才,可否告诉在下回岸上的方向?”龙泰不无讥讽的问道。
赵良却是诚心实意说道:“大海不是久留之地,我等须得速速上岸为妙。”
杜蓉也抱拳道:“若先生知晓,烦请指教一二。”
封子衡却只管扒在船舷将手探到海水中,时而来回拨动,时而又静止,根本没有在意他人的询问。
赵良和龙泰无端被忽视,只能坐下来生闷气。杜蓉忍住气,还想再问封子衡,忽然又是一阵大雨铺头盖脸的浇下来,他们从头到脚全湿透了。杜蓉想到舱里避雨,刚到门口闻到扑鼻的臭味,她只得停脚扶着舱门,用另一只手挡住脸。赵良和龙泰骂个不停,一时间咒骂声雨点声响个不停。
雨突然停了,身边的敲打声却没停,她诧异的抬起头,发现自己的身子被一件衣服严严实实的挡住了,阿龙正用双手撑着衣服。不一会儿风灯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好在雨也很快停了。
没有灯光,杜蓉分辨不出方向,只能用手乱抓,慌乱中却抓住了另一只热乎乎的大手,这只手将她的手紧握住,她极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别动,你听。”熟悉的气息在她耳边出现,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似乎是一剂安神药,她不再慌乱挣扎了。
她闭上眼倾听,一阵若有若无的喊叫声从远处传来,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遥远的地方厮杀,或许这条小船已经飘到了战场附近。
或许是人声和雨声都静止了,那厮杀声越来越清晰,竟然夹杂着哀哀的哭号。船上人分外紧张,彼此都能听到对方重重的呼吸。
“这是什么鬼地方?”龙泰沉不住气了,希望用怒气掩盖心中的恐惧,回答他的只有远方更加悲惨的哀嚎。
渐渐地,厮杀声不再明显,嚎叫声却越来越多,似乎有无数的冤魂聚集在一处,在海面上回旋,凄厉的嚎叫越来越逼近小船,猛地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