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红绫送饭来也不开门。她并不是在赌气,而是在伤心。素日里,在这些仆人面前她都摆出一副厉害的面孔来,不过是防止这些人欺负她年轻而不听从吩咐,其实在心里她将他们都当成家人一样看待,因此能宽宥的都宽宥了。谁知道他们竟阳奉阴违,将自己的叮嘱置若罔闻,以至于闯出祸事来。
她自幼跟在黄竹身边,被调教得机灵果敢。管家后杀伐决断,看似有无限风光,其中的苦累和孤独却罕有人知晓,受的委屈和误会可以填满一个瓮湖了。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来,这正是当年的黑袍人送给她的练气秘籍原本。
当年的黑袍人数次救碧莲于水火,又留下这本秘籍给她练了防身,这份恩情让碧莲铭记于心。每当孤独无助的时候,碧莲都会对着这本秘籍发呆许久,那个穿着黑袍的男子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看着这本秘籍仿佛就看到了当年那人遗世独立的风姿。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碧莲的回忆,她懒得起身,对门外的人说道:“说了不吃了,你们不用管我。”
敲门声陡然停住,却有一个人说道:“碧莲姐姐,是我。”这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因此回复了女子的音色,轻柔温和得像一汪泉水。
碧莲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连忙丢下书去开了门。门外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关切的看着门里,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杜蓉来不及换女装,就去厨房端了碗汤过来了。
“少夫人,你这是……”碧莲退回屋子,让出一条道来。杜蓉生怕手里的汤泼掉了,来不及说话,迈着小碎步小跑到桌子前放下了汤碗,这才舒一口气说道:“别少夫人老夫人的了,我还穿着杜云的衣服呢!”
“咱们这里又没有外人要避讳,我只能叫你少夫人。”碧莲被杜蓉逗乐了,笑道:“你方才迈着小步的样子倒真像老夫人。”
杜蓉见碧莲笑了,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她生怕因为自己的多事而将两人仅有的一点默契也毁掉。她找张凳子坐下来,指着那碗汤说道:“你快趁热喝了它,之后随你叫什么夫人我都依你。”碧莲也爽快,加上确实饿了,端起那碗羹喝了个干干净净。
擦了擦手和嘴,碧莲惬意的坐到杜蓉对面,笑眯眯的说道:“看你这么有空,莫非是案子已经破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是破了。”杜蓉皱着眉头说道,在碧莲面前她不想隐藏自己的失落。碧莲诧异的看着杜蓉,轻声道:“你为何有此一说,难道和王知府意见相左吗?”
杜蓉迷茫的摇摇头:“倒不是意见不同,相反,王大人的推论令我心悦诚服,学会不少经验。但是,燕石头认罪来得太过突兀,让我想起了封子衡的事,他也是突然间自首,留给我解不开的谜团。”碧莲惊讶的站起来:“你说是燕石头做的,这人虽然血气方刚,却是磊落的一条汉子,他是如何杀了王三金的?”杜蓉将燕石头杀王三金的过程简略讲述了一遍,碧莲恍然大悟道:“我只听说过王三金可恶,却没想到积怨如此之深,可惜了燕石头一条好汉。”
“姐姐也如此说啊。”杜蓉叹道:“我正为此事烦恼,为一个该死之人惩罚一个好人,你说该是不该呢?”
碧莲思索片刻,正色道:“若是数年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回答。但是跟着公子四处游历,而且帮他管家这些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当初我管着一条船上大小事务,船上杂役船工们良莠不齐,我便由着自己的喜好来,我觉得品行恶劣的便管束极严厉,看得顺眼的便放任他们犯些小错,自认为不算什么。长此以往,品行恶劣的说我办事不公,屡屡闹事,那些原本顺眼的也蹬鼻子上脸,经常仗着自己的资历不听从调遣。”
“不错,像黄公子这样的大户,仆从众多,若是没有一个法度,只凭一时的喜好管事,极易出乱子。”杜蓉说道。
“你说的极是,一家尚且如此,何况一国。若是因为王三金是恶人,便放了那杀他的凶手,普天之下岂不是人人借着锄奸之名都做得法官,人人都做得刽子手了。”
杜蓉听了碧莲一席话,不由得站起来对着碧莲深深一揖:“姐姐此言,解开了我的心结,以后我但知依法而行,不为私利,便是对得起我的心了。”
碧莲连忙扶住她,苦笑道:“你这话要折煞我了,我如今正是为自己法度不严闯祸而思过呢。只是这燕石头出了事,园子里怕是有人要伤心欲绝了。”
“姐姐指的是?”
“这也是我察言观色来的,你还记得初来时给你献竹酒的那个女孩儿吗?她叫路青青,就住在紫竹林那片庄园里。”
“姐姐一说我记起来了,当时她似乎穿着一身粉色衣裳,十分娇俏。她身后便是一片吊脚竹楼,跟咱们后面园子里的很相似。”
“正是她,我私下里留意,发现燕石头和路青青情深意重,只是碍着路青青的兄长,两人一直隐藏在心。”
“唉,我看他们俩人年岁也不小了,何不干脆说出来,岂不是一段好姻缘吗?如今只能空嗟叹了。”
碧莲怅惘的说道:“咱们别说这些伤心事了,燕石头立马要被王知府带走了,我平日里差遣他甚多,如今少不得去送一送,只是不知道公子肯不肯放我出去。”
“我都能端着汤来慰问你了,你还不知道公子的意思么?”杜蓉笑着去打开门,站在门边对碧莲说道:“姑娘请吧。”
碧莲笑盈盈的大步迈出屋子,脸上却愣了一愣,杜蓉循着她目光望过去,只见檐下闪过去一个人,从身形来看竟是卢安道。杜蓉大为吃惊,这人到底是恰巧路过还是一路尾随,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和碧莲的对话,不过她转念一想,卢安道不可能在王知府等人的眼皮子底下跟着自己,一定是耽搁了一会儿才来,如此说她和碧莲最开始关于“夫人”的对话便没有落在卢安道耳朵里,万幸!
杜蓉和碧莲来到冷香院,想不到这里又热闹开了。一个娇俏的姑娘趴在厢房的门前“嘤嘤”哭泣,路十一却在门外叫骂:“你奶奶的燕石头,缺了八辈子德了!你怎么不早点作死,干下这伤天害理的事来!”那姑娘伏在门上越发哭得厉害,眼见是上气不接下气,竟然顺着门软绵绵的滑到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守着门的两个仆人连忙去扶那姑娘,其中一个对路十一喝道:“你妹子都死过去了,还只顾磨牙!”路十一也慌了手脚,连哭带骂的扑过去搂着他妹子,对着厢房门狠狠踢了几脚,呜咽道:“青青,你太不听话了!早叫你离这厮远点,如今可怎么好?”
“唉,这还不是怪你嫌贫爱富,早把妹子许给了石头,哪能这样呢!”守门的仆人之一叹道。
杜蓉料定路十一怀中的姑娘就是路青青,两人都姓路,她原本该想到他们是兄妹的。路十一张开嘴还在骂骂咧咧,碧莲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乱吗?!”
守门的仆人见了碧莲,连忙躬身道:“姑娘,路十一兄妹俩硬是在这里不走,我们也……”
“没你们的事。路十一,你和妹子在这里闹什么?”碧莲盯着路十一,沉声喝道。
路十一擦掉脸上的鼻涕和泪,委屈的说道:“姑娘您来评评理,我也不怕丢人了。燕石头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勾引了我妹子,如今燕石头弄上了人命官司,我才知道妹子已经有了他的种!”
“这……”碧莲和杜蓉都有些脸红,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歪在路十一怀中的路青青悠悠醒转过来,看到碧莲和杜蓉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忙从路十一怀里挣脱了跪在碧莲面前,哭道:“求姑娘成全我,让我再见燕大哥一面吧!要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处!”
路十一也嘟囔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一下子就成了孩子娘,燕石头这厮太过便宜了,总得留下些东西让我养活他孩子吧。”
不管外面怎么闹,厢房里面却一片静寂,似乎里面根本就没有人。碧莲想到燕石头是用功夫在身的,暗叫不好,说不定已经从哪里跑掉了,连忙叫守门人开了门。
门打开后,本来准备冲进去的人都呆住了:燕石头握着拳头站在屋子中间,两眼眨也不眨的目视前方,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滴滴答答的落满了衣襟。他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只是一直在隐忍。
路青青哭着扑上去,搂住燕石头,她这样的大胆让众人更加惊异,不由得都停在门外,任凭他俩在一起。燕石头温柔的擦拭着路青青的眼泪,他自己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害了你了。”
“燕大哥,你为什么要认罪!你昨晚跟我在一起,哪里约了什么王三金!”路青青歇斯底里的哭喊道。
燕石头厉声喝道:“住嘴!你瞎说什么?”可是他的阻止已经晚了,众人都清晰的听见了路青青的每一个字。路十一啧啧的背转头,杜蓉和碧莲则是又惊又喜,惊得是若路青青所言属实,案子又扑朔迷离了,喜的是燕石头有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