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分外寂静,月亮在乌云中时隐时现,天地如墨。县衙后门闪出两个人,这两人着黑色夜行装,一前一后贴着街道边的屋檐一路小跑。渐渐两人拉开了距离,跑在前面的高瘦者刻意放缓等候同伴,等后者到了跟前将其拦腰抱起,后者一声轻呼声中被高瘦者带着跃到屋脊上。
高瘦者丝毫没有停留,抱着同伴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迅疾的飞跃,他身形轻飘如蜻蜓点水一般优美。数个起落便越过了几条街,跳到一座院子里。穿过小桥流水和假山,他放下同伴,两人轻手轻脚的越过篱笆,来到熟悉的茅舍前,伏在窗前。
土墙上开着一道窗,屋中烛光透过窗纸散出来,照见了窗下两人的脸,竟是杜蓉和阿龙。当时在县衙中,高知县看过县尉呈上的册子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时而沉思时而恐慌,对于里面内容却讳莫如深,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对杜蓉推心置腹。杜蓉不解其意,更不好追问,只好把疑虑埋在心里。
到了晚上,她辗转反侧,总是想起高知县说封平出游的事,这件事太过反常,她非要亲自看个究竟不可,因此约了阿龙前来探虚实。
见到茅舍中还有烛光,杜蓉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封平并没有离开,只是不想再见到外人而已。想到这点她恨不得马上破门而入,对封平晓以大义,让他抛开一己之私帮高知县一把。她站起来就要去敲门,被阿龙一把按住用眼色制止了。
阿龙指指屋内,听得嚓嚓脚步声,有人走起来挡住了蜡烛,在窗纸上映出一个变形的影子,这人便踱步边说话,听声音是一个娇媚的女子。
这女子娇滴滴的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留着你么?”
屋子里却没人回答她,只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呜”声。女子自己回答道:“只因你长的最像她,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你是怎么死的。哈哈哈哈。”她的话语充满怨毒,笑起来却像银铃一般动听,杜蓉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那女子笑了一阵,又说道:“我最恨的人就是她,所以看到你就讨厌,很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我还得把你留着,你说,我是不是很能忍?哈哈,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杜蓉越听越恐怖,这女子一言一语如疯如痴。她在封平的屋子里,应该是在对封平说话,可是按照封平的性格,不可能忍受她的胡言乱语。那么,在屋子里到底有没有第二个人。抑或封平真的走了,这个疯子跑到遗弃的宅子里来栖身。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她指手画脚形如癫狂,印在窗纸上的影子形态夸张诡异无比。尽管如此,杜蓉还是按捺不下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她正要起身去推门,突觉肩后一酸,整个人都瘫软无力倒在阿龙怀里,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包围了她。
阿龙跟来时一样抱起她,翻越屋脊风驰电掣一般回到县衙后院。杜蓉只觉得耳边风声嗖嗖不断,阿龙用身子护着她,自己去承受夜晚的寒气。正是他无言的体贴让她的愤怒渐渐平息,他突袭的举动不是恶意的,那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点燃桌上的油灯,冷清的屋子里顿时黄黄的有了暖意。阿龙将杜蓉抱到床边,俯身将她放在床上。杜蓉第一次和男子这样独处一室,且自身动弹不得,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谁料她怕什么就来什么,阿龙蹲下身去脱她的鞋袜,他暖烘烘的大手抓住她冰凉的脚一顿揉搓,脚马上热乎起来,可是她的心却比冰雪还要凉,她万万没有料到阿龙竟是这样的人!她的脸发烫,悔恨和羞辱变成热泪充盈在眼眶里,她恐怕自己的伤心更加挑起他的野性,生生的忍住不让泪溢出来。
她仰躺着,看不到阿龙的动作,只觉得脚上热得发烫后背塞到了被子里。阿龙又俯身将她拉起来靠着窗栏坐好,麻利的解开她的棉衣,眼下她身上便只剩下了一件单衣。她连死的心都有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一张天真无邪又带着点促狭的脸,还有那句话:“我一定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为什么?你们救了我,却又是你们的人来害我?!杜蓉的心如被刀割,她很不得有人一刀扎进自己的胸口。
“杜姑娘,我点了你的穴位,你天生寒足血脉不通,恐怕落下病根,因此给你暖脚。今日委屈你安生一夜,不要再想封家的事了。”阿龙将她一股脑包在被子里,只剩下一张脸在外面。她此刻能看到他的脸了,还是那样水波不兴的平静,似乎刚才只不过做了一件习以为常的小事。
被子里很暖和,杜蓉觉得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看到阿龙退出屋子带上了门,她知道他又要在外面守候一夜了。实在太困,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今天的一切,闭上双眼睡过去,忍耐了许久的泪珠终于从眼角滚下来,晶莹剔透。
这段时间杜蓉一直为着秦淮女尸的案子废神,夜间也常常思绪难平,很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今晚却难得睡了一个香甜的觉。
潘中清早没有见到杜蓉,感到很奇怪,她是每日五更就要起床的,今日却迟迟不见人。高知县更是让人纳闷,一夜不见他像是老了几岁,眼角都是皱纹不说,鬓角隐隐有了几根白发。他只顾自己在院子里沉吟思考,根本没注意到潘中。
来到杜蓉居住的小院儿,潘中在院门外往里看,只见阿龙石柱一样立在屋檐下,杜蓉的房门紧闭。他对阿龙叫道:“阿龙,我妹子是不是出门儿去了?”阿龙摇摇头,一言不发。
“吱呀”一声,杜蓉的门开了。她睡了一个好觉,气色比以往好多了,可是神情怪异,见到潘中也没有往日的笑容,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声:“大哥好早。”潘中发懵了,今日为何个个都如此怪异,他心里放不得事,嘴里便唠叨道:“你们一个个都吃什么药了,早上起来不是一肚子心事就是冷冰冰的。”
杜蓉知道他埋怨自己冷淡,却也不好解释,只听得他说满腹心事便知道指的是高知县,一颗心便又揪起来了,那本册子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让高知县失魂落魄?其中是否有关案情?她思量一番,扔下潘中来找高知县。
清冷的县衙后院,昨夜的寒风又吹落了许多树叶,院子里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并着阴沉的天色,萧索无比。高知县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衣站在一棵柿子树下,没有戴官帽。他发髻略微有些纷乱,眼睛周围都是熬出来的皱纹,脸颊凹陷下去。他仰头对着遥远的北边,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神采,这份神采竟让他消瘦的脸也变得生动红润。
“大人,”杜蓉真不忍心打断他的遐想,却又不的不说话,否则不知道他会不会搭理自己。她试探的走近他,轻声说道:“属下有事情禀报。”既然是县丞,哪怕是挂名的,也要尽到礼数,所以她已经自称下属了。
“你说吧。”高知县意犹未尽的看着北边的天空。
“是。”杜蓉躬身道:“说之前还请大人恕属下擅自行动之罪。”
高知县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诧异:“为何有此一说?我恕你无罪便是。”
杜蓉之前在心里掂量过,高知县说过封平出游,而且已经不想再追究。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去封家探寻真相,于公于私都有点不把高知县放在眼里的意思。可是昨晚的事情太过诡异,她需要高知县的帮助再去查探,所以只能冒着被他斥责和怀疑的风险,把昨晚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只是把阿龙抱着她飞檐走壁和点她穴的事避开了。
高知县果然大怒:“放肆!”他指着杜蓉来回跺脚,气的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停下脚步,气愤的甩开衣袖,把手被背在身后。
“杜姑娘啊杜姑娘!”高知县责备道:“你日日呆在县衙内,有阿龙守护你房外,更有一干差役守卫衙门外,因此百事不扰。街巷坊间可是大为不同,无论是穷乡僻壤还是繁华街巷,都会有藏污纳垢之地。老百姓白天出门尚且左顾右盼,恐遭不测,你倒好,深夜去那林深草茂的宅子里,你若是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黄公子交待?!”
杜蓉听他的意思,还是把自己当成弱质女流,一时好奇给他惹祸了。她挺起胸膛,直视着高知县的眼睛说道:“大人,属下擅自行动,愿领责罚。但是属下既然是衙门里办差的,便不是黄公子托付您照顾的客人。属下此次去封家,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对他有偏见。而是确实觉得他与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不愿意失去这条线索,故此才去探探虚实。”
“你也太大胆了,此事就此罢了,不可再提。”高知县气愤难平,拂袖要走。
“大人!”杜蓉挡在他面前,恳切的说道:“属下以为昨晚那个女子十分可疑,请大人许我再去查探。”
高知县绕过她,径自往院门外走去,只留下话道:“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