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出了颐风殿,来到耳房里,炭炉烧得很热,几个小太监正围着炭炉取暖聊天。过去在春南行宫里嬿婉虽然深居简出,但也有不少宫人见过她。这些天来很多人都认出了嬿婉,但宫里生存的法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倒也没人拆穿她。
耳房里的这几个小太监都是北岳人,见到嬿婉进来,都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嬿婉淡然地说:“都坐下吧。”她自己选了个离火炉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几个小太监才又坐下,但不再说话,气氛很压抑。
其中一个叫做王小信的小太监平素与花梨比较熟稔,与嬿婉的照面也就多一些,他首先打破了沉默:“公主,奴才们身困于此也就罢了,难为您还要委身事敌,奴才们心里都难过得很。”
嬿婉搓了搓冻红的手,道:“那有什么,向来我的境遇也比你们好不了多少,如今这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王小信说:“燕人也真是不客气,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好端端的春南行宫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若是世祖爷泉下有知,非得气活了不可!”
有人叹道:“大岳啊……到底不如当年了……”
众人黯然。燕国和岳国的上一次战争也就是十多年前,那时的北岳顺祺帝英武有为,把燕国打得屁滚尿流。北部的番铎克羌汗国、东边海夷人纷纷来朝臣服,那时的大岳是何等繁华气象!然而不过十年,斗转星移,河东河西。
一个小太监道:“听说燕军还在趁势北上,已经攻克了好几座城池,我们怕是回京无望了!”
另一个小太监插话道:“奴才昨天在颐风殿外扫地,那个玉关侯正和部将在房中议事,我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回朝’、‘割地’、‘和亲’之类的话,可能咱们的陛下已经在和燕军议和了,到时候割几座城池,嫁个公主,燕军退了兵,咱们就能回家了。”
王小信啐道:“呸!我们大岳泱泱大国,铁骑百万,只是一时被燕人钻了空子而已,待辰王殿下领兵南下,必能一雪前耻,何须割地和亲!”
另外几个人也附和起来,吵吵闹闹的,倒是忘了一旁的嬿婉。嬿婉望着炭炉里忽明忽灭的火星子,想到了弟弟慕杭。他一定成功跑出去了,否则她早该听说了九皇子被俘虏的消息。只是不知他是否平安回到了朔京皇宫,就算回去了,没有她的保护,他能不能在那个风云诡谲的皇宫里平安度日呢?
“你们可还记得南燕的二皇子?”
王小信突然问出声,嬿婉眉心动了动,望向他。
有人问:“可是那个在岳国当了四年人质的南燕二皇子?”
王小信点点头:“就是他,当年南燕战败求和,赔了好多银子,送了他们的二皇子来当人质。那个皇子一直被囚禁在宫里,六年前一场大火,他就失踪了。后来听说他已经返回南燕做了太子,如今很有权势。”
当年他不过同她一样,是个死了母亲又失了父亲宠爱的可怜孩子,燕皇那么多儿子,偏偏送他来岳国做人质,已经摆明是要抛弃他了。他在岳国吃尽苦头受尽屈辱,在他母亲家族旧部的帮助下九死一生逃回燕国。他回到燕国六年,从一个被皇帝放弃的棋子,最后一步一步登上太子宝座。这样一个强悍隐忍、心机深沉的人若与岳国为敌,则岳国危矣。
王小信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听说,南燕此次行动,明里的统帅是玉关侯,其实真正的幕后操纵人是南燕太子,主意是他出的,兵是他调的,玉关侯只是他的一把刀而已。”
“哎呀,这南燕太子也真够阴的,忍了这么多年,一出手就直捣咱们的要害。”有人感慨道。
“你听谁说的?这么机密的消息也能让你知道?”有人嗤之以鼻。
王小信道:“我是听御前的刘总管说的。出事那晚,不是刘总管当值,他喝多了花酒,躲在御花园的雨阁里睡大觉,主子没找着他,就把他给丢下了。那家伙是个没骨气的东西,为了保命,被俘当天就主动说出了行宫几处藏宝的地方。南燕随军而来的总管太监就只有李公公一个人,玉关侯为了奖励刘公公,就让他继续做紫元宫的总管太监,我跟他还算有些交情,他常把从南燕军官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讲给我听。”
“这个刘其,吃里扒外,不会有好下场的!”有人愤愤骂道。
其他人附和起来,渐渐扯开了话题,嬿婉站起身,悄悄走出耳房,雪后的阳光很刺眼,天却更加寒冷,然而地处南方的紫阳城再冷也冷不过北地朔京,记得那年她刚满十一岁,父皇对他们不闻不问,宫中人人对他们嗤之以鼻,避之不及。数九寒天里,姐弟俩的寝宫冷得像座冰窖,身上的衣服也单薄得可怜。慕杭冻得脸色惨白、浑身打颤,嬿婉也冻得不轻,她对弟弟说:“小杭,不如跟阿姊出去跑跑,越跑越暖和。”
姐弟俩挑了条僻静的小路,慕杭在前头跑,嬿婉在后头追,她边追边喊:“小杭快跑啊,要是被阿姊捉住就要哈你痒痒!”
慕杭咯咯笑着,越发卖劲地跑起来,身体牵动路旁挂雪的梅枝,扬起一阵轻薄的雪雾。跑着跑着,绕过一处宫墙,慕杭突然停了下来,紧追而来的嬿婉来不及收住脚步,一下子撞在了弟弟身上。
这是一处偏僻的宫院门口,几个太监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趴在地上的男孩子看上去与嬿婉差不多大,破旧的驼色布袍沾满了血迹,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拳脚落在单薄的身上。嬿婉这么看着,心里隐隐作痛。她记得母亲刚死的时候,慕杭顶撞了苏昭仪,苏昭仪一状告到了皇后那里,慕杭被皇后叫去,回来的时候满背都是又细又深的血痕,已经奄奄一息。嬿婉心痛得无以复加,在大颐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父皇才派了太医来给慕杭医治。如今这个陌生男孩隐忍痛苦的表情像极了当时的慕杭,一下子触动了嬿婉心底最脆弱的弦。
“住手!”嬿婉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