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元宫位于春南行宫中轴偏北,分为琇水殿、颐风殿和偲峦殿三处宫殿。琇水殿位于正中,乃主殿,用于君王会宾宴饮。其余二殿为偏殿,东侧颐风殿为君王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的书房,西侧偲峦殿为君王卧寝。
此时的偲峦殿内,殷勤的宫人早就点起了芙蓉水晶灯,朦胧柔和的灯光掩映在粉色的纱幔上,散发着暧昧的情趣。嬿婉打量着房中的摆设,十岁以前她常来这座寝殿,她母妃恩宠最盛时夜夜都在此侍寝,她和弟弟每天清晨便闯进偲峦殿,宫人们也不敢拦,姐弟俩跑进卧房,一下子扑在床上,大喊道:“父皇母妃,起床啦!快带孩儿去花园里捉蝴蝶!”
父皇撩开床帏,慈祥的面庞满是笑意,宠溺地对他们说:“嘘——让你们母妃再多睡一会儿。”
母妃此时却已经醒了,长长的青丝铺在金丝枕上,云鬓衬雪肤,红晕染花貌,如睡莲仙子,纯美无双。
母妃去世以后,嬿婉就再也没有进过偲峦殿。她只知道,曾经母妃躺惯了的这张楠木凿玉龙床,后来又躺上过无数貌美如花的女人。
如今,龙床已铺上了崭新的绣褥,等待着新的主人。
栾城瑾慵懒地靠在床边,玄色外袍已经退去,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听见嬿婉进来的声音,他懒懒道:“过来吧。”
嬿婉走到他近前,沉默地站着。没感觉到她的动静,栾城瑾便睁开了眼,道:“帮我宽衣吧。”
嬿婉抬起手,触上他的衣襟。冰凉丝滑的绸料摩挲着她的指尖,痒痒的。栾城瑾静静望着她,问道:“你不愿意?”
嬿婉收回手,回望着他,点点头。
栾城瑾道:“我不会随意轻贱自己看上的女子。你好好伺候我,我会把你带回侯府,以后衣食无忧,终身有靠。”
嬿婉勾了勾唇角,眼睛看向别处。
栾城瑾玩味地盯着她:“你宁肯做个卑微的俘虏任人欺凌,也不愿在我的羽翼下享受平安富贵?”
嬿婉笑了,淡淡地说:“奴婢命贱,不敢奢望平安富贵。”她堂堂一国公主都给不了自己平安富贵,他栾城瑾又算什么?
栾城瑾也不恼,躺下身子闭上眼,道:“我也不勉强你了,你自便吧。”说完,已是呼吸平稳,安然睡了。
外头依旧下着雪,嬿婉不知该去哪里,她自己的寝宫是不能回了,于是她就环抱着胳膊缩在龙床旁的软榻里,瞧着窗外的落雪。
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她心里平静得很,竟无一丝惶遽。因为这里是她的家,她是这里的主人,虽然有不速之客暂时闯了进来,她的亲人丢下她跑了,可她还是觉得,在家里,她没什么好怕的。
嬿婉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若干年前的冬天,花梨从御膳房里弄来几个热乎乎的葱末馍卷,嬿婉把它们揣在怀里,小跑着穿过半个岳宫,来到一座破败的宫院前,绕开门口的守卫,从后院一个隐秘的小洞里钻进去,直接到了屋里。屋里冷飕飕的,南恩亭坐在窗前读书,手冻得通红,他的神情却是极专注的,剑眉微微蹙着,似是读到了不明白的地方。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想吓他一下,他却突然抬起头,对她绽放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嬿儿,你来啦。”
她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捂了好久的馍卷,说:“快吃吧,还热乎着呢。”
他放下书,搓了搓冻僵的手,拿起馍卷闻了闻:“好香!”想了想,又说:“但是没你香。”
她上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你又不正经!本公主好歹也是国色天香,怎么着也要拿燕窝鱼翅来比,怎么能跟馍卷相提并论!何况这馍卷一股子葱味,我要是比它还香,岂不是成了葱王了!”
他咬了一口馍卷,无奈道:“冤枉啊,你又没给我送过燕窝鱼翅,我怎么知道你香还是它们香?”
她的脸黑了下来:“你爱吃不吃,我走了。”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啊,我吃,我吃!”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觉得他连吃东西的样子都俊俏无比,让人喜欢得移不开眼睛。她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仔细地看他,一天不见就教她想得慌,她觉得自己以后一辈子都得天天见着他,否则还不憋死。
然而时间一晃,那张她无比迷恋的脸,已经六年未见了。
嬿婉睁开眼,窗外黑夜未央。一滴清泪划过眼角,掉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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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岳的宫人都已被拘禁,南燕前锋精骑破了春南行宫两天之后,大批燕军人马涌进紫阳城,由于栾城瑾等人要在春南行宫驻扎一段时间,便从燕都大宇调来了一批宫人。但南燕随军而来的宫人毕竟数量很有限,于是北岳的宫人便被放了出来继续在行宫里当差,做些粗使的活计。栾城瑾喜欢嬿婉,便叫她做了他贴身使唤的婢女。在岳宫里,她虽然是个很落魄的公主,却也从来是被人伺候着,哪里伺候过人。不过她向来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心细好学,没几天就能做得挺好。只是无论她做好做坏,栾城瑾从不说什么,除了必要的使唤以外,他再没对她说过一句话。
嬿婉觉得如此甚好,她只需耐心等待着,等待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方停,这天早上见了晴,明煦的阳光穿透云层撒满了银装素裹的春南行宫。嬿婉的脚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手里提着栾城瑾要的点心,穿过紫霄门,看见前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花梨!”嬿婉向那个身影奔去。
花梨穿着油光水滑的狐皮氅,双颊点着浅浅的胭脂,衬得肌肤更加白嫩细腻。她看见嬿婉,神色一喜,盈盈下拜:“公主。”
嬿婉扶起她,道:“你可还好?”
花梨弯起唇角,道:“公主也看到了我这身打扮,崔将军对奴婢……是极好的,他很喜欢奴婢。”
嬿婉也笑了:“那就好,虽然……只要他对你好,就有指望了。”
花梨点点头,问嬿婉:“公主,听说那晚您被栾城瑾带走了,他有没有欺辱你?”
“没有,他倒算个君子。”嬿婉低下头盯着鞋尖上的雪,“他没有勉强我,只让我服侍他的日常起居,这样我便很满足了。”
花梨松了口气:“那就好,奴婢真怕他做出伤害公主的事……只是公主如此尊贵,竟然去做他的丫鬟被他使唤,太委屈您了。”
嬿婉摇摇头:“以前什么样的委屈我没受过,栾城瑾虽然使唤我,却没有不尊重我。我觉得这几日,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轻松多了。”
花梨道:“那便好。公主,奴婢不能时时服侍着您了,您要时刻保重,等皇上来救您。”
嬿婉知道她这是安慰的话,等父皇来救她?她算什么!然而她还是装作很期待的样子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与花梨分开,回到紫元宫,栾城瑾正在颐风殿中处理军务。嬿婉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书桌旁,沏一杯热茶,换一笼熏香,转身准备出去。
“你不开心?”栾城瑾突然开口,淡淡地问了一句。
嬿婉有些错愕地回过头,栾城瑾正埋头看信件,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我很好。”嬿婉答道。
栾城瑾抬起头:“我可以感觉到,你今天有心事。”
嬿婉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那双眼睛能洞察一切,再细微的痕迹都逃不过去。嬿婉索性折返回来,走到栾城瑾近前:“奴婢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到国都朔京。”
栾城瑾扬起眉梢:“想家了?你们的主子抛下你们独自逃命去了,你们还想着回去继续伺候他们?”
嬿婉道:“总是你们燕人不义在先,抢了我们的国土。”
“五十年前紫阳也是大燕的国土,被你们岳国皇帝抢去的。”栾城瑾抿一口热茶,缓缓道:“你们如今侍奉新主,自是旧主眼中的叛徒,将来就算是回去,也不会落得好下场。我倒是很中意你的,过几日班师回朝,我便带了你一同回燕都大宇去。”
嬿婉没有说什么,提起紫砂壶为他斟上新茶,热水腾起袅袅白烟,扑在脸上很温暖。
栾城瑾也不再说话,挥手让嬿婉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