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沉重的叹息。
住院部的病房里亮起又熄灭的灯光一次次敲击着夜的哀伤。
病房门在护士的进出之间开合着发出声响,配合着她困倦的脚步声在半空回荡。
病房的空气中,你能搜集到各种各样的声响,仔细听——
临床病友的呼吸声,急促深沉,带着无序的呼噜,你会忍不住想看看她是不是断了吸氧;
走廊里有个小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嘟嘟囔囔的哭泣声,以及妈妈哄孩子温柔的哦哦声;隔壁加护病房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呻吟声,像狗的哭泣,幽咽凄凉。
每一个入睡的醒着的病人都带着伤痛,在原本安静的夜里反应着自己的身体的感受。每一个似睡非睡想睡又不敢睡去的陪护者,密切关注着身边人的状况,就像机警的放哨兵。每一台连接病人身体的仪器,格尽职守的显示着特有的符号,受着电流的控制,滴答滴答滴答……
我翻翻身,看了一下窗外的夜空——黑漆漆的,看不到一颗星星。
我记得今天是晴天,空气清晰度应该很高,只是现在的城市夜空几乎都是黑寂的。不像我们小时候,乡下的夏夜,一家人铺张席子在屋顶纳凉,妈妈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蝇,还不时的带我们认识头顶上眨眼睛的星星,北斗星,启明星,银河系,牛郎织女和鹊桥,妈妈教我们北斗星看方位和四季,她说斗柄指东,是春天,斗柄指南,是夏季,斗柄指西,天下秋,斗柄指北,冬来到。她说银河也是随着季节在换方位的:银河东西小孩跟娘挤挤,银河南北,小孩不跟娘睡。那时候偶尔也会见到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天空飞行,不知道姓名。我也见过几次流星雨,漫天的星光刷刷的落下,像是太空里过春节,很多星球联合一起放烟花。我们姊妹三个在半夜里惊喜的跳跃,伸着手臂,双手摊开,想要接住一颗在手心里。
妈妈教我认识的启明星,也在无数个清晨陪伴着我走过去六公里外的学校上早读的慢慢长路。小时候的乡下,物资虽然匮乏,空气很清洁、天空很明朗,一切都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
现在的城市,夜晚的霓虹灯,照明灯,街灯、车灯顽强不息的发射各种光线到半空,夜总是浑浊不堪的半暗半明,看不到纯粹的黑,看不到闪耀的星光。
我在这样的夜晚,很想妈妈。
半夜护士过来,拿着一把特殊的手电筒,对着我的瞳孔照了几下,然后跟我说,快睡吧。
我不敢睡去,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充斥着各种哀痛的声音下,望不到远方天空的星星,我怕睡过去了,找不到家的方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夜,撕开了我坚强的外衣,窥探着我内心的柔弱。我瘫坐在那里,任凭他张牙舞爪的肆无忌惮。我会哭,但是我知道他终将会过去。
“陪我说会话吧?”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飘飘忽忽的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打了一个机灵。对门走廊里住着的以为阿姨又开始呻吟了。“都弄啥呢?吖咳吖,老疼啊……”
他的儿子就在他的床头挨着墙角铺了几张泡沫纸,和衣而卧。不时的回应着她的话:“赶紧睡吧”“一会天都亮了”“哪疼?我叫护士过来给你看看啊”。
“孩儿啊,我身体疼,心也疼啊。”
那微弱的颤抖的回答在夜里格外的凄凉。是啊,疼痛应该是病房里最正常不过的东西。可是你总是看不见它,它却又无处不在——身体,心里。
疼痛是一个恼人的东西,有很多时候我们表述不清,医学界把疼痛划分为十个等级,我觉得分辨起来还是很困难。比如它的第六级是“很痛”,第七级别是“非常痛”。分别举了例子,很痛:感觉就像是被人用棒球殴打导致严重淤血,或者从两米高出跌落导致骨折的情况,患者可能会大喊大叫。非常痛:比如产妇分娩比较顺利的情况,以及二度烧伤或者大面积流血性外伤,患者无法入睡。我想我们大多数人即使知道熟背下来这些定义,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疼痛属于哪个级别的吧?即便是级别的划分者也不一定能够准确的分辨自己的疼痛。
其实每个人对疼痛的感觉灵敏度不一样,有些人针扎一下就嗷嗷乱叫,跳起来嚷嚷着受不了。有的人刮骨疗伤不打麻药照样看书说话,即使汗如雨下。
从出事到现在,我跟医生或者来看望我的人描述了很多次我身体的感觉,大部分就是一个字:疼。除了医生,大家都不会很关注我所谓的疼到底是哪个级别的,或者医生也不太在意。因为疼痛只有自己感受最真切,其他人都是感受不到的。所以,我从开始就很认真的关注自己的疼痛,以便准确的给医生汇报病情。比如,我的头。
“头疼不疼?”
“很疼。”
“咋疼的?”
“脑壳内部感觉是隐隐的,丝丝的疼,仿佛是一群蚂蚁在叮咬你的皮肤吸允血液。外侧有几根神经会猛烈的疼,像是有人突然用力的扯你的胳膊,只是一阵,或者一下子就过了。整个头不能动,转个脸就能感觉整个脑浆在里面晃动,他们冲击着我的脑壳,会疼,会晕。但是在我撞击的部位,一直感觉疼,不摸会疼,摸了更疼,用力按压就担心会把脑浆挤出来,没有间断。”
医生愣愣的看着我,表情错愕,摸了摸自己的头,仿佛我描述的是他的脑袋。
其实,每一个患者都想用最精准的词语表达自己的病情,只是在疼痛这件事情上,难度不小。
身体的各种不适带给我们主观的各种疼痛,而这种疼痛又会引发精神的各种不适。比如我们这些患者,受伤了,身体每个细胞都在恐慌,各个部位都在呼叫:疼啊疼啊。我们的大脑收到信号,感受到它,我们的情绪就能体现出来,萎靡不振,痛苦不堪。所以,你去医院看病人,面庞上都透着这种东西。
身体的疼,找到病症,就能根治。
心里的痛,找到症结,也能平息。
有些靠住院部的医生,有些靠陪护的亲人,有些只能靠自己,而有些只能交给时间。
那些曾经真切的疼痛,会减弱、消散,或者陪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