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活埋
第七章 活埋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
凤娘还是很清醒的,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因为棺材
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后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
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彷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在坚硬的石块上。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彷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彷佛岩石在磨擦,又彷佛绞盘在转动。
棺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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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彷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就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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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彷佛是天然洞穴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和神祇,
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不相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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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奇巧的波斯水晶灯中照射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式如锦绣,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奢侈的地方。
惊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
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是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既冰冷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来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烁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殭尸。’
他声音里又露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想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么?’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里看来,竟算不了什么。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沉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副对联!
‘安忍不动如大动,
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复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凤娘道:‘那么你……’
这人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它的你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彷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彷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哪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摆在胸口,连动都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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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人的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么样坐在这里等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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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后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床。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可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床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斋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后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斋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狗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狗不理的大师傅在哪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哪里?’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么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凤娘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彷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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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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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彷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哪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艳、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州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殭尸,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未见过的丰盛菜肴。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么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凤娘道:‘我也是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未失信。’
凤娘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什么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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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骤然面对这么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么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彷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于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于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