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活埋
第六章 贵 客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
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
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
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
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
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
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
,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
情。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站起来,好像已准备要
,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束。凤娘心里舒了一口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
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容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
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么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
龄要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么?’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你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哪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彷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
又对你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惊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你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小孩道:‘你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你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你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兴。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么你的姓呢?’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么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小孩的手,柔声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脱他的手,又怕伤他的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姐
姐。’
小雷道:‘你不是我的姐姐。’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
过去。
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
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再
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丈夫,你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
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你。’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后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
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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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
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
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再见着?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么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干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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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着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不想
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知道他在哪里?’
‘你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慢慢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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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你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
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要是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