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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963年:大雨

刘荣书

幽谷拾光

大雨巨手一样擂着我1963年低矮而贫困的乡村。

记忆中感恩的粮食,金黄的色泽,映亮了整个雨水中黑暗的仓房和微微喘息的我的父亲……

蛟龙出海

1963年春季到夏季这段时间,天上滴雨未落。我父亲到自家那二分自留地看了看,看见刚抽缨的玉米穗瘪瘪的,有些焦干了。我父亲抬头看天,天空是烧灼的蓝。干旱,是显而易见的。村子外面的田地里,大片庄稼已开始枯萎。但我的父亲还是不愿相信灾难就这样降临在了1963年的夏天。要知道,借着出工的空闲,父亲从村西的水井里,不知挑了多少担水,可他老人家在1963年的夏天用辛苦换回的又是什么呢?我父亲欲哭无泪。他死死攥着干焦的玉米叶,首先想到的便是我那即将分娩的母亲。

雷声就是在这时从天边滚过来的。它拉开了1963年那场大雨的帷幕。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也隐隐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雷声。我的父亲安慰母亲说,这下好了,地里的庄稼有救了。听完父亲这句自欺欺人的话,母亲苦笑了一下。她仰躺在床上。她营养不良的身体承受着来自于我的巨大压力。

大雨巨手一样擂着我1963年低矮而贫困的乡村。父亲在检查了一遍家里的屋顶之后,突然想起生产队那几间破旧的草房。在1963年结束之前,父亲一直做着生产队的饲养员兼仓库保管员。在1963年那场大雨中,父亲想起了他的职责。

他对母亲说了一声,便冒雨朝村西的场院跑去。父亲首先把几头淋雨的牛牵到干燥的地方。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呸呸地吐着溅到嘴里的雨水。这时候,他看见院里的雨水已经和仓库的门槛持平了。

我的父亲打开了仓库的木门。在1963年的这一场大雨中,我的父亲将仓库的木门打开。他只是想把堆积在地面的农具挪高一些,以免被外面涌进来的雨水浸泡。1963年的生产队的仓库,它是第一次在我的笔下出现。抛开1963年的夏天,生产队的仓库总是谷物丰盈。但在这饥馑的一年,仓库里空空荡荡。我的父亲弯腰搬动着农具,他的嗅觉里还是闻到了粮食芬芳的气息。他搬走几块破旧的苫布,可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请相信这是一种物体出现的方式),我的父亲被眼前出现的粮食惊呆了。

这确乎是感恩的粮食。它盛放在破旧的农具里,金黄的色泽,映亮了整个雨水中黑暗的仓房和微微喘息的我的父亲。

做仓库保管员的父亲,他绞尽脑汁,开始在1963年的大雨中努力回想,回想这些粮食的来历。

父亲想了起来:这是去年用剩的拌了农药的麦种。父亲的喘息平静了一些。在他抬掇完仓库的农具,准备起身离开时,父亲的精力,还是被那些麦种深深地吸引着。他攥了一把颗粒饱满的粮食,摊开在手掌上,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隔年的药味虽是浓烈,但终是被粮食的芳香所掩盖。我的1963年大雨中的父亲,他可怜地顾盼四周(这种举动多么可笑),然后脱下溻在身上的衣服,把麦种倒在上面,夹在腋下,急惶惶地消失在大雨如注的夜幕之中。

回到家里,问起粮食的来历,母亲提心吊胆。母亲首先担心的是父亲的行为。这些年父亲从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情。

可以发誓,如果不是为了即将分娩的母亲,父亲是决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没事的,不会有人看到的。继而,母亲提出了她的第二个疑问,母亲说,拌了农药,不会有毒吧?

在母亲的提问里,父亲沉默了。父亲也是疑云重重。在1963年的大雨中,父亲用屋檐下的雨水,洗涮了那些粮食不知多少遍。他小心翼翼,用手搓了又搓。他想,不会有事吧?

锅里的水烧沸了。火光和食物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照亮了父亲消瘦的脸颊。在1963年的大雨中,这不失为明亮的一笔。母亲坐在灶旁的矮凳上,痴迷地吸着麦粥的香味。等做熟了饭,父亲盛了一碗,他温柔地对我母亲说,你等一会儿,我先吃一碗,你再吃。

听了父亲这句话,我的母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母亲,她似乎并未明白父亲的用意。

1963年的大雨,整整昏天黑地地下了五天五夜。

1963年的大雨,它后来在乡亲们的描述中总是有着许多荒诞的成分。它随着雨声漫上我想像的堤坝。1963年,人们说,大水几乎淹了整个村子。井水满溢。老荒河里的鱼,游进了我们村庄的部分街道。埋葬你父亲的时候,村庄周围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墓地。方圆几里的地方都被大水淹没了。只好到很远的老荒河岸边,去埋葬你的父亲。四只油桶扎成的筏子,载着你父亲的棺材,这在百年村史中,也是罕见的。大家泅水过去,边挖墓坑积水边渗上来,你父亲的棺材就像一艘船一样,怎么也不肯沉落。

1963年,大雨。我降临人间。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

诗文并茂

1963年的大雨

倾耳倾听1963年的大雨

从深处传来它的声音是否惊醒了

那些盲目泛滥的思想我的父亲呵

如果你还能握紧自己的伤痕

你就会看清你端正的五官

如果我还能提醒自己那就是

我又重新找回了我遗失已久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