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令公少年行有序[1]
序曰：龚子自祷祈之所言也[2]。虽弗能遂[3]，酒酣歌之，可以怡魂而泽颜焉[4]。
蹉跎乎公[5]。公今言愁愁无终。公毋哀吟娅姹声沉空[6]，酌我五石云母钟[7]，我能令公颜丹髯绿而与年少争光风[8]，听我歌此胜丝桐[9]。貂毫署年年甫中[10]，著书先成不朽功[11]，名惊四海如云龙[12]，攫孥不定光影同[13]。征文考献陈礼容[14]，饮酒结客横才锋。逃禅一意皈宗风[15]，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16]。拂衣行矣如奔虹[17]，太湖西去青青峰[18]。一楼初上一阁逢，玉箫金瑁东山东[19]。美人十五如花称，湖波如镜能照容，山痕宛宛能助长眉丰[20]；一索钿盒知心同，再索班管知才工[21]；珠明玉暖春朦胧[22]，吴歙楚词兼国风，深吟浅吟态不同，千篇背尽灯玲珑[23]。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24]，春山不妒春裙红，笛声叫起春波龙，湖波湖雨来空蒙[25]，桃花乱打兰舟篷[26]，烟新月旧长相从。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27]。其南邻北舍谁与相过从[28]，疴瘘丈人石户农，嵌崎楚客，窈窕吴依，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拓者溪僮[29]。卖剑买琴[30]，斗瓦输铜[31]；银针玉薤芝泥封，秦疏汉密齐梁工[32]；怯经梵刻著录重[33]，千番百轴光熊熊[34]，奇许相借错许攻[35]。应客有玄鹤[36]，惊人无白骢[37]；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沉雄[38]，公等休矣吾方慵[39]。天凉忽报芦花浓[40]，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41]，紫蟹熟矣胡麻[42]，门前钓榜催词筩[43]。余方左抽豪，右按谱，高吟角与宫[44]，三声两声棹唱终[45]，吹人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46]。归来料理书灯红，茶烟欲散颓鬟浓，秋肌出钏凉珑松，梦不堕少年烦恼丛[47]，东僧西僧一杵钟[48]，披衣起展华严筒[49]。噫嘁[50]。少年万恨填心胸，消灾解难畴之功[51]，吉祥解脱文殊童[52]，著我五十三参中[53]；莲邦纵使缘未通，他生且生兜率宫[54]。
[1]这首诗作于道光元年(1821)，诗人时年三十。上年，他首次应会试，未中；这年夏天，龚自珍考军机章京又未被录取，此事对诗人更是一个刺激，他感到自己的才智无以发挥，抱负难得实现，便幻想出一种超脱现实的理想境界。当然这也只是诗人失志时“自祷祈之所言”，是不可能实现的。上年龚自珍提出戒诗，但又破戒，这首诗就是他破戒后的作品。诗人以浓艳的彩笔，丰富的想象，描绘了一个与冷酷污浊、虚伪丑恶的现实社会相对立的理想世界，寄托着诗人对美好理想的热烈追求，以及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与反抗。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里：没有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没有欺诈、虚伪和苦恼；他交往的是老农、楚客、村姑、钓翁和牧童；欣赏的是大自然的景色和金石、古玩、篆刻、佛经，完全是一种世外桃源式的诗化的生活。诗人在最后更表示要出世学佛，即使今生不能入“净土”，来世也要生在兜率宫，进入“天堂”。尽管这是龚自珍由于对现实不满及因个人生活失意而导致的一种精神解脱，但它是消极的，只能引导人们走向逃避斗争、脱离现实的道路，这点也是应当指出的。
[2]祷祈（dǎo qi导奇）：向神乞求幸福，这里是乞请的意思。
[3]弗能遂：不能做到。
[4]怡魂而泽颜：精神愉快而容颜光泽温润。
[5]蹉跎（cuōtuo搓驼）：时光空过。公：诗人虚拟的交谈对象，和下文中的“我”可作一人看。“蹉跎”以下六句为第一段，承接《序》进一步说明写此诗的原因。
[6]娅姹（yāchā丫插）：象声词。
[7]五石：《庄子·逍遥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后便以五石为大酒器的容量。云母钟：白玉或玻璃一类的酒器。云母，矿石，呈片结晶，白色薄者可代玻璃。
[8]“我能”句：黄遵宪《放歌用前韵》：“犹能令我颜丹鬓绿不复齿发嗟凋零”，本此。颜丹，面色红润。《诗·秦风·终南》：“颜如渥丹。”颜，额，这里泛指两颊和面色。髯（bin鬓），同鬓，脸旁靠近耳朵的发。
[9]丝桐：琴，此代指音乐。丝，指琴弦，琴体多用桐木，故云。
[10]貂毫：代指毛笔。署年：在文章上题记写作时的年岁。年甫中：刚到中年，龚时年三十岁。甫，刚。“貂毫”八句为第二段，写诗人出世与入世思想的矛盾。自此始，以下均为作者幻想。
[11]“著书”句：古代人谓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著书即立言，故作者说是“不朽功”。
[12]“名惊”二句：名字震惊四海不过如云中之龙，翻身腾跃，迅疾如光影一般，无法缚住。此为否定名惊四海，说功名如同虚幻的光影，可见而不可捕捉，即不过空名誉罢了。
[13]攫（jué决）拏：相搏持。孥即拿。柳宗元《同刘禹锡述旧言怀感时书事》诗：“屋鼠从穿穴，林狙任攫拿。”
[14]“征文”句：通过历史文献的考证与研究，从而宣扬古代的礼仪制度。陈，此作宣扬、阐明解。
[15]“逃禅（thán缠）”句：写人世与出世思想的矛盾。逃禅，不守佛家法戒，如上文的“饮酒”便是。按：关于“逃禅”一词，历来解释有分歧，杜甫《八仙歌》“醉中往往爱逃禅”句，仇兆鳌注云：“逃禅犹云逃墨逃杨，是逃而出，非逃而人，醉酒而悖其教，故日逃禅。”此即从仇说。龚自珍另有“我欲收狂渐向禅”（《驿鼓三首》）句可证。“向禅”和“逃禅”当是对立的。一意皈宗风，此承“逃禅”而来，言既不守法戒，而又想一心一意地学佛修行。皈（guī归），皈依的省略，佛家语。指身心归向并依附之。宗风，佛家语，谓一宗教派别独特的风仪。
[16]“惜哉”句：是说学佛修行有业的人必须与一切“幽情丽想”绝缘，诗人叹息自己难以做到这点。
[17]拂衣：归隐。谢灵运《述祖德诗》：“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奔虹：古代神话中，把虹视为神龙，奔跑飞驰，故云。“拂衣”十九句为第三段，写诗人与美人游太湖并写她的美容丰姿与文学素养。
[18]太湖：湖名，古称震泽，亦称具区，又有笠泽、五湖诸名。春秋时代，吴国和越国，以此为界，跨今江、浙两省，湖中小山很多，以东西洞庭及马迹三山最有名。水石之胜，天然入画，世称“洞天福地”，是诗人理想的隐居之处。按：龚自珍多次幻想隐居太湖，可参看他的《桐君仙人招隐歌》、《哭洞庭叶青原昶》和《浪淘沙·书愿》等诗词。青青峰：喻山峰之多。青，山色，重言以见山之多。一说此句指西洞庭山。
[19]玉箫金瑁：箫、笛之类的管乐器。瑁同管。金玉为箫管的形容词，极言其装饰华美。此代称吹奏箫笛的乐妓，即后面的“美人”。李白《江上吟》诗：“木兰之柜枻沙棠舟，玉箫金瑁坐两头。”龚另有词《贺新凉·梦断秋无际》：“金管玉箫浓醉”句可参。东山：太湖中东洞庭山的简称。
[20]“美人”三句：写美人的丰采。秾（nóng农），花木盛貌，此引申为浓艳。末句写山峰外形线条的弯曲更增添了美人长眉的丰采。宛宛，弯曲。
[21]“一索”二句：均为女方向男方索，表示爱情。钿盒，以金花镶饰的盒子。陈鸿《长恨歌传》：“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故钿盒多作为男女爱情的象征。班管，笔的代称。班同斑。斑管就是用斑竹做的笔管。这里借代诗文。为使这两句对仗工整，故此以“班管”与“钿盒”相对。美人向诗人索取诗文，表示女方亦有文采，工诗文。
[22]“珠明”句：春光明媚，玉暖花开，云烟袅袅，正是宜人的季节。朦胧，本为月色不明貌，这里指春花烟雾弥漫状。
[23]“吴歈（yú于）”三句：写美人的文学素养。吴歈，吴歌。吴地的民歌。《楚辞·招魂》：“吴歈蔡讴。”楚词，即楚辞。国风，是《诗经》的一部分，分属十五国，多为周代民歌，这里代指《诗经》。《诗经》、《楚辞》向被人视为我国古典诗歌的代表和精华；而喜爱吴歌，兼表明“美人”为江浙一带人。末句言美人用功读书，背完诗文已是夜深了。
[24]言：语中助词，无义。孤踪：这里指足迹罕见、幽静冷寂的地方。踪，人或动物经过后留下的脚印。“有时”六句写诗人与美人寻找胜境同游。
[25]“笛声”二句：笛声惊起春水中的潜龙，故而唤来风雨。笛声，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已，截竹吹之声相似。”赋用龙鸣比笛声。诗中“笛声”句即用此典，但略有变化。空漾，形容迷茫。这里是因有风雨，天空显得迷迷茫茫。
[26]桃花：此指春雨。古人常把春雨叫桃花雨，唐戴叔伦《兰溪棹歌》中有“兰溪三日桃花雨”的诗句。
[27]“十年”二句：写自己隐居山中十年不与王公贵人、名流学士交往。九州，中国古代分九州，即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州，后来多代称全中国。刺，名帖。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称“谒”，后汉称“刺”。汉以后虽由削木改为纸，但仍沿称“刺”（见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名帖”条）。“十年”二十二句为第四段，写隐居生活。
[28]过从：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