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怀孕的消息,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中军大营。
虽然曾经有过短暂的惶惑和担心,但我的怀孕仍然令康熙喜笑颜开,再加上此次征战一帆风顺,已经有许久,我没看到过他如此开怀的笑容了。
接踵而来的是各部将领的恭贺。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来看过我,带着各异的眼神,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话语。这些,我都可如过眼云烟,任其飞散,唯独福全的到来,令我感到无言的压力。
“敏敏,恭喜你了。”
他只说了这么简单的六个字,然而我却从他眼中分明读出了一丝无奈和怅然。
“……多谢王爷。”
忖度半天,竟只能回答这么一句话。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说了出来,徒增悲伤而已。
康熙再不容我做任何事情,每日便像我是泥做的小人儿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除了他,谁也不能碰,似乎一碰我就会碎了。
因为前一段时间疏于发现,我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调理,他便下令太医们全力为我进补。但此地毕竟是军营,安全上的隐患不说,随时可能的大军移动绝对不利于安胎养身。再加上康熙一向力行节俭,就算御驾亲征,所吃所住也都极其简陋,对于正需要大量补充营养的我来说,显然是不足够的,于是便有人提出让我提前回京。
这应该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法子了。京城里什么都有,也不必时时担心敌人的濒死反抗,对我和胎儿都好。康熙本想点头,却在护送我回京的人选上犯了难。
在他心里,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他自己了。然战事未歇,身为统帅,并不是一句话说走就能走的,况且没有亲自抓到噶尔丹他又怎能甘心?
那派谁护我回京好呢?选派大将怕不够细心,皇子们又都年轻缺乏经验,他犹豫不决,最后只好咬了咬牙,道:“要不,让裕亲王与你一同回去吧!”
我毫不意外他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揽住我:“我知道,他一直无法放开你,正室便是为你而虚悬……但唯有他,会跟我一样,豁出性命去保护你。若说这个世上有谁能让我放心将你托付的,也只有他了!”
我扯了扯嘴角:“而且,他绝对不会跟你争夺我,对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没有在这上面多做纠缠,我避开了话题:“可是,裕亲王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又如何保护我的安全?”
“让他去,只不过是倚仗他的经验而已,并不是要他亲自做些什么。胤禛与你一向交好,让他同行吧!……话说回来,如今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裕亲王也不必留在前线了,他身体不好,随你一起早些回去也是好的。”
我慢慢点了点头。胤禛心思细密,与我关系也好,派他护送,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人选便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这只不过是麻烦的开始!
我怀孕的消息传出,必定会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谁都知道我是康熙最宠爱的女人,除了名分,我的地位在宫中可谓首屈一指。如今我有了身孕,会不会趁机封妃进尊?这是关系到整个后宫势力范围的大事。而以康熙对我的宠爱,若我生男,我的孩子会否有机会问鼎至尊?这是关系到整个朝堂势力范围的大事。不论从哪方面来讲,我和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必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康熙为我配备了多么严密的保卫,为权、为势,不顾性命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
所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们这一行人的领导者非病即弱,可整体实力却不容小觑。兵士是从中军各营中精挑细选而来,精英中的精英,加上福全和胤禛的贴身侍卫,几乎都是身负绝技、经验丰富的老油子,这个并不大的队伍里,安全保障却是整个中军里首屈一指的。
收拾好行装,我便要上路了。康熙虽然不舍,却也不能放任我在这里“受苦”,只好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连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都念叨出来了,唯恐遗漏了什么。
见他化身为唠叨的老婆子,我不禁好笑,于是谑道:“玄烨,既然你这么不舍得,那我不走了,可好?”
他怔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好了好了,不说了就是。”他的脸色忽然转为凝重,附耳轻声说道,“敏敏,你怀孕的事情牵涉重大,我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以保障你的安全。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以你自己的安全为要!”
我心头先是一紧,接着又是一暖,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放心,为了你、为了我,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他笑了,轻轻吻了我一下,仿若壮士断腕般,说:“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也该走了。我会很快结束这里的事情赶上你,说不定不用等到回京,我们便又能重聚。”
我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出皇帐。
外面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福全身体不好,先行上了马车,胤禛一身便装,站在马车旁,胤褆、胤祉、胤祺和胤祐皆在送行之列。胤祺、胤祐尚幼,看不出多大的情绪波动来,胤褆和胤祉却带着复杂难以名状的表情,看着我。
我心中一叹,向他们微微行了一礼。
走向马车,胤禛细心扶着我坐上去,回头间,却发现车夫旁边赫然立着盆楚克,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曲折。
胤褆、胤祉排行老大和老三,本大过胤禛,这种事情,合该他们来做的,康熙却因为我跟胤禛的关系比较好而选择了老四,于是,便是有心要做些什么,也不方便了!
若说我的怀孕对康熙的皇子们有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这两人了!胤褆身为长子却因为母妃的出身注定无法继承皇位,早已怨怼在心,平日里积极表现,也是为了博得康熙的赏识。但一来皇家的身份等级本就严格,二来康熙多次跟我说过胤褆不是做皇帝的料子,所以虽然欣赏他,康熙却从未想过让他来继承大宝。胤祉的情况也是一样,其出身同样无法与胤礽相比,论资排辈又是太子在先,距离宝座的距离更远。他表面上温顺谦和,心底下却从未断过夺嫡的念头。
这两人本就不“得志”,如今我又有了身孕,甚至直接威胁到胤礽的太子之位,他们怎么可能真心高兴得起来?!然而自从知道我怀孕开始,康熙便对我百般呵护,保卫工作更是做得滴水不漏,如果要懂什么手脚,唯一的机会就是回京的这一路。我毫不怀疑他们已经想好了该做些什么!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想必他们也没想到康熙会把这件事交给胤禛来做,跳过了他们俩。如此预先想好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惟有放弃。然而又不甘心就此收手,于是才有了盆楚克的出现吧?
他是胤祉对付我的利器!
心下微凛,若是平日里,我倒也不怕什么,但如今有了身孕,未免就有些畏首畏尾。我微微皱眉,正盘算着是否要康熙将他换下,却突然对上他清冽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善意,我不由得一愣。
转头看向康熙,他眼中的神色很奇怪,扫视四周的眼神中,有着透彻和沉稳。
我于是定心下来,钻进马车。
避开了胤褆和胤祉,让胤禛陪着我们回去,真的只是因为我与他交好吗?
我靠在软榻上,微阖着眼睛,思量着。马车吱吱哑哑走着,微微晃动间,我被窗框“咄咄”的敲击声惊醒,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什么事?”我问。
窗外传来的是胤禛的声音:“敏敏,天色晚了,我们要扎营了。”
“哦。”
直到此时,我的脑筋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一路上,因为深入草原,城镇不多,许多时候都需要露天扎营。
好在我并未感觉有什么不适,一来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妊娠反应,二来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不但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反倒很是欣赏了一把草原上的瑰丽风光。
篝火燃烧起来,驱走了草原上的寒冷,增添了几分人气,还可以起到阻止草原上猛兽袭击的作用。辽阔的天幕下,繁星低垂,看上去与我的距离是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清新的花草和泥土芬芳扑鼻而来,深深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得到了净化,呼气中,好像体内的浊气一一排出体外。篝火旁,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着,蒙古草原出身的士兵们还时不时即兴高歌一曲草原民谣,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祥和……
夜,渐渐深了。
一件披风披到我身上,转头一看,却是福全。
这些日子,不知是否因为远离杀戮和征战,他的面色好了很多,虽然清癯依然,却有神了。
“夜了,早些休息吧。”他笑着说。
我摇了摇头:“白天在车上睡多了,这会儿反倒睡意全无。”
他挨着我坐下来,我偏着头看他:“王爷最近心情似乎很好。”
他笑着点点头:“是啊,要是每天都能像这样,什么也不必理会,没有烦心的事务缠绕,逍遥过日子那该多好!”
我仰躺下来,望着满天繁星:“是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看着这天、这星星,就开始怀疑我们每天的汲汲钻营究竟为了什么?”
他学我一样躺下来,一同凝望着天空:“天地间,人是那么的渺小,却总是为了那点人间的蝇头小利而挖空心思、争夺不休……”他叹了口气,突然转变了话题,“你真的很喜欢草原呢,敏敏。我想,你最希望的,其实是能够跟他一起徜徉于天地之间吧?”
我但笑不语。
“伯父,敏敏,你们倒是好兴致,躺在这儿看星星。”横里插来一脚的是胤禛,看着我们,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福全看了看他,动也不动道:“我们正在说,要是能永远这么清闲不问世事,那该多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坐了下来,仰望着天空:“是啊……远离人世间的勾心斗角,放下一切的感觉,原来是这么轻松……”
我诧异地看向他。
一向以不争世事形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呢!
福全不由笑道:“小孩子家,做甚学我们这些老人家长吁短叹的?你们正年轻,正是拼搏的时候,就该努力向前才是。”
我抿嘴笑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胤禛呢!
胤禛笑了,勾勒出和他父亲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笑容:“伯父和敏敏什么时候变成‘老人家’了?伯父正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时候,敏敏也永远那么青春美丽,你们才不会老呢!”
他一张嘴倒是甜,我不由笑骂一句:“贫嘴!”
辽阔的天地间,仿佛人的胸襟也开阔了起来。这一瞬间,我们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只以纯粹的家人身份,直面着彼此。
说笑了一阵,胤禛正容道:“好了,敏敏,真的要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况且草原的夜晚天冷风大,你的身子可不能这么长期待在外面。”
不由笑了。他真是长大了,如今反倒管起我来!不过倒也没错,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怎么也得小心点儿。
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我看着福全道:“王爷也早些休息吧,这儿同样不适宜王爷久留的。”
他点了点头,我这才走向自己的马车。马车外,巡逻的士兵刚刚走过,领头的便是盆楚克。
“贝子辛苦了。”我打着例行的招呼。
“哪里。保护敏姑娘和裕亲王乃是下官的职责。”他笑着说。
清新的笑容,在星空底下更加显得舒心而迷人,不知为什么,我鬼迷心窍一般,竟有了与他聊天的兴致。
“贝子跟八阿哥很熟?”
他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我竟然会问他这些,然后笑道:“说不上很熟,不过下官的母亲与良嫔娘娘有些渊源而已。”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这次真是连累贝子爷了,原本应该跟在三阿哥身边,大显身手的,却被派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呢!”
他看着我:“敏姑娘客气了。一来,中军基本上无战事,即便留在三阿哥身边,也是无事可做的,何谈大显身手!再来,下官可不认为护送王爷和姑娘回京是件无聊的事情,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我心中一跳,看向他。那清新的笑容仿佛昙花一现,此刻的他,我竟感觉有些深不可测。
“夜深了,姑娘还是早些回车上休息吧。姑娘现在身怀龙种,可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哪!”他催促着我,看来竟是有些关心的。
我沉默地点点头,继续向着马车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去,发现他正站在原地,注视着我。
“我……原以为,贝子是三阿哥或者八阿哥的人。”我轻声说道。
他笑了:“良禽择木而栖,下官发现,跟在姑娘身边,似乎更加有利一些呢!”
我凝视着他,良久,深深一笑。
“今晚的守卫,麻烦贝子爷了。”
“姑娘请放心。”
我点了点头,走上了马车,关上车门。
好累!
方才还精神奕奕,此刻排山倒海的倦意却猛地向我扑来。是不是孕妇都特别嗜睡呢?
我这么想着,闭上眼睛,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梦中,我看到了玄烨,每天、每个时辰、每个梦境中,他都会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
第二天起来,跟前几天一样,只是赶路。
千篇一律的生活,却在傍晚宿营的时候,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前方再过去便渐渐进入人烟稠密地区了,大家的紧张情绪都有些放松。毕竟,有了人烟,便少了野兽袭击,也不易遭受准葛尔余孽的袭击。
然而就在我们扎营的时候,远处,缓缓走来一队人马。
人,并不多,也就十几骑的样子,瞭望的哨兵先发现了,大家顿时紧张起来,马上鞍、剑出鞘,几骑探马奔驰了出去,询问那些人的来历。
不一会儿,探马平安回来了,此时主持营地事务的正是胤禛,听了探马的回报后,走过来对我们说道:“是伊犁河畔的策妄阿拉布坦,正要前去觐见皇阿玛,恰巧跟我们碰上。”
策妄阿拉布坦?!
听到这个名字,我和福全不由得全都变了脸色。
康熙二十九年发生的事情,胤禛年纪还小,其中内情一无所知,所以并不了解我们的忧心从何而来,只是奇怪地看着我们。
“他们若是要去觐见皇上,自行扎营便是,为何向我们靠拢?”福全沉声问道。
“他们说,草原上相见便是有缘,独自扎营太过冷清,想与我们为伴。”胤禛道。
“那你怎么说的?”福全问。
“没有请示过伯父,侄儿不敢擅作主张。”胤禛答道。
福全沉吟着,我抿了抿嘴,说道:“让他们过来吧。既然已经向我们来了,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又或策划着什么,不论我们同不同意,想必都不会阻止他们的决心。既是如此,倒不如把他们放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免得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反倒不好控制。”
福全看了看我,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四阿哥,就请答应他们吧!不过,敏敏的护卫必须加强!”
胤禛似乎感受到了我们的紧张,凝重地点了点头,却没有问为什么,径自去安排了。
福全走到我身边,轻叹一声道:“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他。不知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策妄阿拉布坦的情形,那时在遥远的江南,绝对想不到会见到蒙古人的地方。
多么相似啊!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遭遇,只不过,此次的地点从江南换到了草原而已。
我不由苦笑了。
“敏敏,我看,你就不要出来了。策妄阿拉布坦,自有我来应付。”他说。
“嗯。”
我并没有逞强出头,对这个噶尔丹的侄子,实在是有些心有余悸。所谓胆大心细,加上满腹的策略,当年康熙尚且差点中了他的计!这种人,我还是能避则避吧!
转身走回马车,却看到盆楚克守在车前,不由微微一惊。
“贝子何故在此?”
“敏姑娘,裕亲王身体欠佳,四阿哥年幼难当大任,姑娘的安全,便由在下来担负吧!”
“营地中,处处堡垒,一直以来都没发生过什么,想来是不妨事的,贝子今晚不该当班,还是去休息吧。”我强笑着说。
“今晚不同寻常不是么?为了姑娘的安全,在下还是留下吧!”他笑着回答。
我震惊至极。
当初被策妄阿拉布坦绑架的事情,除了有限几人知情,并没有流传开去。这盆楚克年纪轻轻,当年也不过十几岁吧?却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事情?
“怎么,姑娘信不过在下?”他笑看着我。
我深深地凝视着他,该相信吗?
远处的嘈杂声响起,马蹄踏着青草,“刷刷”声越来越近。我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多想,说了一句“那就拜托贝子”,便钻上了马车。
这一夜的晚饭,我是在马车上吃的。听盆楚克说,福全推说我是她的家眷,身染怪疾,不能下车吹风,将策妄阿拉布坦搪塞了过去,他们并没有起疑。
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忽然觉得有人在身边,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冷汗涔涔而出。
“曦敏,果然是你!”
带有浓浓蒙古腔的官话,让我的心跳如擂鼓,这个声音,可算是我一生中的梦魇,上次我与玄烨分离的导火线,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你……你怎么进来的?”我问,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本打算在食物中下药,不过他们很聪明,不吃我们一点东西。可你们汉人也有句话,叫做防不胜防。”
黑夜中,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只能看见那凌厉的眼神,仿佛抓到了猎物的狼,正审视着自己的猎物。
“你……想要干什么?”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相信福全他们会这么容易就被击倒,只要拖延时间,我就有脱身的可能。
“没什么,只是想见见你,聊聊天。”他轻松地说着,坐了下来。
信他的话就有鬼了!我瞪着他,他却似乎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只是坐着,笑着,打量着。
“王子殿下大费周章接近我,不会只是聊聊天这么简单吧?”
黑暗中,他一声不吭。
我无法,只好换了个话题:“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回他说话了,轻笑一声,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见康熙,处理噶尔丹的后事!”
我心中一跳,脱口而出:“原来是去划分势力范围。”
“划分势力范围?”他摸着下巴,“这话倒是说得巧妙,这么说也没错!”
我渐渐摸到一些脉络:“原来,你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但笑不语。
我渐渐冷静下来,然后问了一个令他错愕的问题:“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果然不愧是曦敏,一猜就中。可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一点也不为猜中了而高兴:“你来得未免太凑巧了。而且执意要与我们一同宿营,未免太过着意。以你的性格,若不是有利可图,何须费这般功夫?”
他轻轻拍了拍掌:“聪明!不过,有一点你没有说中,我可不是专门为你来的。这次,是康熙遣密使找我来,不巧路上听说了你的事情而已。至于是谁说的嘛……以你的聪明头脑,难道想不出来?!”
我心中一沉。
整个中军都知道我先行离去的事情,但知道路线的,也就那么几个,左右一排除,答案昭然若揭。
心寒,为了对方的绝情。为了权势,原来真的可以六亲不认!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王子殿下,您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相信天下有白吃的午餐么?”我强忍着怅然,问。
“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难为王子殿下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请想一下,若是我在途中消失,或者被你挟持作为谈判的砝码,皇上能饶过你?如今噶尔丹败局已定,大清朝廷再无后顾之忧,想要对付你……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冷冷一笑:“正因如此,我才跑这一趟。只要有你、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康熙就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王子殿下,皇上的性格我最清楚,他就算一时退让,也必会想尽办法救我回去。大清人才辈出,就算你的手下有三头六臂,怕也是难以抵挡吧?再说,你与皇上鹬蚌相争,得益的是谁?那人使的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待你捉走了我,再让我死在你手上,你与皇上便成了解不开的冤家对头,不管是不是你下的手,这个黑锅,你算是背定了!到时候,你如何抵挡皇上的雷霆之怒?”
他没有说话,眼中却透着凝重,我知道他已经被说动了,于是喘了口气,再接再厉。
“王子殿下,我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今又怀有胎儿,你要抓走我,我是决不会反抗的。但,这样做是否值得,还请你三思!”
他的眼神迅速变换着,许久,方才沉声说道:“你很聪明,确实说出了我未曾想到的情况。不过既然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自然会想法子保住你的姓名,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我有些吃惊,为他的执著。
“抓了我,或许能逞一时之利,但王子日后必将面对皇上连绵不绝的种种攻势,王子殿下以为你能支撑到几时?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至少,这样可以让你多享几年清福。”
软的不行,便来硬的。这几句话,已俨然带着威胁。
他一愕,脱口问道:“难道这是你的预言?”
我听得一愣,哑然失笑:“预言?你怎么……”正要矢口否认,忽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是又如何?”
他的眼光开始变得闪烁不定,良久没有说话。我觉得有些眉目,蒙古人本就对神鬼、天命之说深信不疑,或许,我是无心插柳了!
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果然,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说:“或许,我该冒险一试的!”
松了口气,我笑了笑说:“王子若是认为自己可与天斗,不妨一试。”
他的声音中透着苦涩:“若是原来,我说不得真的会与天斗一斗!可是如今……”他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眼神中突然透出迷茫,“可惜啊,可惜!若是当时没有被你逃走,如今你所怀的,可能便是我的孩子!”
我吃了一惊,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轻叹一声,他收回了手,说:“今天被你说服了,我放过你,但并不代表我便从此要臣服于康熙。噶尔丹已灭,今后,他的一切都属于我,我会继承准葛尔,让准葛尔在我手中称雄天下!”
豪迈的言语,气冲云霄,我知道这并非戏言。而终其一生,他也确实在为这句话而奋斗着,准葛尔在他手中,迎来了最辉煌的时期!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跳下马车。突然就在这时,火光冲天而起,将这方天地映得如同白昼。
福全、胤禛、盆楚克,带着护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策妄阿拉布坦的人,则被绑在一起,垂头丧气。
即便如策妄阿拉布坦这般镇定自持的人物,也不由得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你们……”
盆楚克一个闪身,挡在了马车门前,微微笑道:“我们知道王子殿下必定有许多话要与敏姑娘说,特意给王子留了不少时间,王子可还满意?”
策妄阿拉布坦愣了半晌,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好心计!好手段!我服了!不过,不知这都是谁的主意?”他的眼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盆楚克身上,“是你吧!”
十足肯定的语气,盆楚克笑了笑,没有否认:“王子殿下如何知道的?”
“因为裕亲王和四阿哥都不会以曦敏的安全为赌注,冒着令她受伤的危险来演这场戏……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盆楚克笑道:“果然不愧是王子殿下,就如传闻中一般睿智。不过,夜深了,还是请王子殿下回去休息吧。”
胤禛一挥手,立即有士兵上前,将策妄阿拉布坦团团围住,策妄阿拉布坦豪迈一笑,也不说什么,大踏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视身边的士兵为无物。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甚至忘了出声。
“是他的主意?”我问着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的福全。
“没错。他说,为了一劳永逸,有必要弄清楚策妄阿拉布坦的来意,同时也是为了绝了他以后再在你身上打主意的念头,不如冒险一试……我们被他说服了。”福全看着正在辅助胤禛组织士兵善后的盆楚克,轻声地说,“敏敏,这个人……不简单!日后定非池中物!”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伯父,你看,这策妄阿拉布坦该怎么处置?是不是缚交皇阿玛比较好?”胤禛走过来,问道。
福全看了看我。
我抬头,发现盆楚克正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不,不必了。”我摇了摇头,“皇上此次出兵,目的不过两个,一是除掉噶尔丹这个心腹大患,二是应喀尔喀汗的请托,对其族人进行保护。如今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以皇上的立国方略,是不会去征服塔尔巴哈台的准噶尔国的,这便需要一个有力的统治者去继续统治这一地区,否则皇上也不会密召策妄阿拉布坦前去。我们若是将其绑缚交予皇上,皇上该如何处置?放还是罚?事情闹大了,必然坏了皇上的大计!”
福全点了点头道:“没错。况且,突厥斯坦城里的头可汗一向与沙俄勾结,有不轨之心,策妄阿拉布坦要巩固其统治地位,就必然先要除掉头可汗,稳定伊犁的局势才行。如此一来,我大清不必多费功夫,便可解决这一棘手的问题。”
我赞赏地看着福全,他的分析完全正确。
事实上,策妄阿拉布坦在康熙三十七年,的确击败了头可汗,并于其后完全确立了对吉尔吉斯的统治。而其兄弟大策凌敦罗卜也从斋桑湖和叶密立率军攻打俄国人,一度曾使俄国人退出了叶尼塞河畔的雅米谢威斯克要塞。可以说,策妄阿拉布坦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大清的北方边界。
但此人也绝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之辈。在巩固了对北方的统治之后,他又对大清举起了反旗。虽未对清廷造成太大的影响,但终康熙帝一生也未能铲除这个祸害,这些却不是福全和康熙所能知道的了。
就目前来说,留下策妄阿拉布坦,完成与其暂时的结盟,对清廷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正因为如此,康熙才会宣诏他觐见吧?但因当日他曾经对我有过承诺,解决了噶尔丹必然会向策妄阿拉布坦报一箭之仇,如今这么做,分明是对我的食言,他怕是对我心存愧疚,才会如此秘密进行此事吧?
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一甜。
胤禛听了点点头道:“侄儿知道了。那,今晚先把他们严加看管起来,明天就放他们去吧!经过今晚,他们应该也不敢再打什么歪主意了。”
我笑着说:“四阿哥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
福全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胤禛得我们两个称赞,心中的喜悦忍不住流露在面上,转身便去布置了。
福全看着他的背影,叹道:“胤禛这孩子,聪明、细心,学起什么都快,日后必然是个治国的能臣。若太子有他辅佐,当不会出什么大错才是。”
我没有说话,原本甜蜜的心境顿时变得五味杂陈。虽然史料上记载不多,但胤礽的垮台,真的没有胤禛的影响在里面么?皇家,最不可能拥有的,便是骨肉亲情了!
福全看着我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剩下一声叹息,道:“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天的事,别想太多了!”
我点了点头,回到马车里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们已经开始动作了!这不过才刚刚开始,以后,还会有些什么在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