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
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带着几许悲凉,心里空荡荡的,一颗心摇摆着,不知该落到何处。
胤褆小心翼翼抱着我。山路崎岖,我又身体虚弱,无法自行走路,只好委屈他这位尊贵的阿哥抱着我下山。
落到山脚,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官兵的人数不知比追上山的多了多少,却鸦雀无声,凝聚出令人窒息的紧张压力。
大军最前方,一匹高头大马烦躁不安地掀动着马蹄,却在骑士的制止下,只能不停地原地踏步,委屈地低声嘶鸣着。骑在马上那人,正值人生壮年,一身戎装,不用金甲仪仗,却尽显帝王威仪,只是一双眼睛透露着焦灼,频频看向这边。
“敏敏!”见到我,他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即跳下马,快步走上前来。
“玄烨!”一见到他,我悠悠荡荡的心突然有了着落,泪水夺眶而出
胤褆急忙放了我下来。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竟自己支撑着走了好几步,虽然最后有些踉跄,康熙却已经赶上前来把我扶住了。
“敏敏,你受伤了?!”康熙见我的样子,自己先吓白了脸,惊惧地问道。
“玄烨……”我却不回答,也顾不上回答,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敏敏,你到底怎么了?”康熙慌了手脚,想要查看我的身体状况,却被我紧紧抱住不能动弹,只好不住抚慰,焦急地询问,“你……你别哭啊!究竟怎么了,快跟我说!”
我摇着头。
不知道为何而哭,也不知道为谁而哭,只是满心的悲凉无处宣泄,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我突然觉得恐惧!在未来漫长的一生中,同样的痛苦还会发生多少次?
我哭得声嘶力竭,连胸腹渐渐升腾起来的剧烈疼痛也无法遏抑。身心交困,我突然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鲜血涌出喉间。
“敏敏!”康熙大惊失色,立时大叫起来,“太医!太医呢?!”
肃立的官军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早已随时候命的太医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一手提着药箱,准备周全。
忽冷忽热的剧烈变换再次在我身上重复着,我浑身发抖。古太医和周太医一边一个,为我把着脉,两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敏敏到底怎么了?”康熙急怒交加,忍不住吼道。
两位太医吓得一个哆嗦,急忙回道:“启禀皇上,曦敏姑娘乃是中毒之兆。”
“中毒?”康熙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道,“那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点解毒?!”
古太医战战兢兢道:“启禀皇上,这毒,倒不难解,不过如何才能解毒而不伤害曦敏姑娘的身子,却需要臣等细细协商过才能定断。当务之急,乃是让曦敏姑娘好生休息,避免再伤到元气。”
康熙点了点头,抱着我站了起来。
我痛得不行,稍微一点震动就让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康熙看着我,面上的表情又是怜惜又是心痛,沉声问道:“你们就没有什么方子先止住她的疼痛?她这样……怎么能支撑得到回京?!”
周太医急忙趋前,从药箱里拿出一颗药丸,道:“皇上,这颗解毒正气丸虽不能对症,但可以稳住曦敏姑娘身上的毒性,缓解她的痛苦。”
康熙也不多说,接过来便喂到我嘴里。他们的对话我听得真切,急忙咽下了。
康熙抱着我。边上早已准备好了一辆马车,我被轻轻放到上面,他自己也上来了,拥着我。
“回宫!”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车里铺着厚厚的毛毯,再加上刚才的药丸发挥了作用,我觉得身体好过了些,不再痛得宁愿死去。
“敏敏,你怎么这么傻?一个人跑出去,弄得这么虚弱……”他轻抚着我的脸,脸上的神情,仿佛中毒那个是他。
我苦笑了一下:“谁知道……他们会做这样的事?玄烨……你,不会生气吧?”那次南巡中,就因为郑睿的出现,他几乎失控伤了我,至今记忆犹新。
“生气?”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生气!当然生气!生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我,又爱又惜:“你呀,就是太重感情,太会为别人着想。总想着不要伤害任何人,最后却总是伤害自己,知道么,敏敏,你的这种个性,真是令我又爱又恨!”
“伤害自己么?”我有些愣怔,轻轻握着他的手,“以为自己能做到,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但,最终受到伤害最深的,却仍是你们。玄烨,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他笑看着我:“不,你已经尽了你的全力,只是你太小看了男人的执著……我们总是执著于我们想要的,谁也不愿放弃,才会造成这最后的伤痛。”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
一直以来,他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全部,再次回到大清,我便是为他而活着。然而,下意识中,我却总是把他跟小时候那个抱着我哭着要皇阿玛的孩子重叠起来,把他当作仍需要关爱的小孩子。直到今天,听了这番话,我才惊觉原来他已经长大了,成为了一棵参天大树,能够成为我的依靠,为我挡去外面的风风雨雨,让我可以安心停留在他的臂弯。
微微地笑了,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前,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心情在一瞬间,变得轻松而自然。许久。
自远而近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来至马车旁,便停下了脚步。
“是胤褆吗?”他问道。
“是的,皇阿玛。”胤褆在车窗外答道。
“叫你寻找的人犯,怎么样了?”
“是,儿臣已经吩咐他们仔细去找了。不过悬崖太深,士兵们很难下到谷底。”
“那……到底找到没有?”康熙皱起了眉头。
“回禀皇阿玛,以儿臣看来,这么高的悬崖,跳下去了,恐怕很难能够捡回性命的。”
“……好,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马儿的嘶鸣声响起,马蹄声渐去渐远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敏敏……”
“不要紧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他们来说,或许这样反而更好吧!……皇上,在你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妄图反清复明的叛乱分子,但他们自己又何尝愿意这样的生活?人生在世,有时候,你想做什么,其实……并不由得自己做主。”
他不作声,默默凝视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一路回到皇宫。
一落地,康熙便立刻召集了众太医前来会诊,总算拿出了一套解毒而又不伤身的方子。只是我原本就已经元气大伤,想要短时间内恢复过来已是不可能,便只能在宫里将养着。
十一月,北伐的部队终于回到了北京,一起回来的,还有福全。
因为他的延误,以致噶尔丹最后得以逃脱,康熙本是震怒非常的,虽然被我劝下来了,却也不可能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因此,对于大将军等人的回京,迎接的规格上比起佟国纲等人的迎灵不止低了一个档次。我本想亲去迎他,身体却不堪负荷,康熙也不让我出门,只好耽搁了下来。
福全放跑了噶尔丹,非但无功,而且有过,康熙本要罚他。但众大臣为其求情,念在他除此之外,并无大错,兢兢业业的份上,康熙只是象征性罚了他三年的俸禄,撤了所谓的议政,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戏,是演给别人看的。
就在福全回京的第二天,康熙便在乾清宫设宴,为福全洗尘。
我静静站在乾清宫外等候着,天上忽然下起了细细的小雪,像盐一般轻轻柔柔洒下来,不一会儿,便给红墙绿瓦穿上了一层薄薄的冬装,在渐渐暗沉的天色中,增添了一丝亮色。
红色的宫灯引领着一个人慢慢走来,颀长的身材,一袭暗黄的朝服,暖帽上鹅卵般大的红宝石彰显着他的尊贵,然而他的脸上却是说不出的疲惫和倦怠。
我笑着,缓缓迎上前去,躬身一礼:“奴婢见过裕亲王。”
他急忙走前两步,一把将我搀住了,道:“敏敏,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还站在外面?你身上余毒未清,当心身子!”
我站定,笑着说:“不打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裕亲王,请随奴婢进去吧,皇上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说:“好……敏敏,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你我平辈相称便是。”
我笑了笑。
这要换了以前,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那时我的顾虑太多,瞻前顾后,绝对不敢有任何逾越。然而此时,却并没有勉强,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爷,请跟我来。”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在前边引着,他走在我身后。
“敏敏,那****为何突然就不见了?皇上急得还大病了一场,好在你回来了,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有些怅然,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切,眼前有些模糊。
“王爷,记得以前我也跟你说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自己能够作主的。你有你生于帝王家的无奈,而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
他沉默了,没有接话。
“反倒是王爷你,为何要放噶尔丹走?皇上这次可是真生气了呢!”我反过来问他。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么做必然会令皇上震怒。可征伐噶尔丹已久,三军疲惫,巴兰布通一战,死伤重大,若不好生将养一番,官兵们都支持不住了啊!”
我看了看他,笑着,淡然说道:“可王爷可曾想过,今日放走了噶尔丹,日后还会有多少人受难?噶尔丹绝不是会甘心雌伏的人,来日必然卷土重来,到那时,又有多少军士会埋骨他乡?”
他的脚步一顿。
“除恶务尽。今日或许痛苦一些,但若能一劳永逸,也是不错的对么?”我也停下了脚步,看着他。
“那……你认为我是做错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我并不认为王爷做错了。”我笑了笑,“只是希望王爷,不要太过心软。杀伐决断虽并不易做,但有些时候,却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看我,跟王爷唠叨这些干什么呢?”我笑着转过了身,“皇上怕都等急了,我们快走吧。”
乾清宫里,康熙正和几位阿哥聊天,询问他们今日的情况。被叫来参加这场家宴的,有太子胤礽、大阿哥胤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其他皇子年纪太小,都不在列席之列。嫔妃更是一个都没有。
我走了进去,行了个礼道:“禀皇上,裕亲王到了。”
“宣。”他说着,站了起来。
福全走进来,正要行大礼,康熙却一把将他搀扶起来,笑道:“自家兄弟,做什么这么生分?免了免了。”
福全看了看他,一脸愧色,道:“臣……有愧!臣有负皇上所托,无颜再面对天颜。”
康熙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笑道:“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朕也惩罚过你了,这就够了。你领军在外,有临机专断之权,若是你认为对的,便去做也无妨。”
福全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辩解什么。康熙转而向着皇子们说道:“今儿个是家宴,只论辈分,不论身份。你们都快来见过大伯。”
胤礽等人听了,急忙上前来见礼,福全急忙一一回过,连称不敢。
众人入了席,我站在康熙身旁伺候,他却一把拉住了我,指了指旁边道:“敏敏,你也坐。”
“啊?”我愣了一下,环视了四周一眼,为难地说,“皇上,这……恐怕不合规矩……”
“谁说不合规矩的?朕说符合就符合!你身子还虚,不能太过操劳,再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几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故意扳起了脸。
我无奈,只好说道:“那奴婢就遵旨了,谢皇上赐座。”
惴惴不安在康熙身旁坐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昭显我的地位,不免令我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我的突然消失吓坏了他,还是因为逼退了噶尔丹他心中高兴,自从回京以来,他的态度放肆了许多,也令到我在宫中的地位节节升高。我搞不清楚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得而知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随着我的落座,几个皇子脸上表情各异,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福全看着我,欣慰中有着失落。
宴席摆开,康熙绝口不提国事,只是聊着家常,说些皇子们的功课,询问着福全的近况。
“裕亲王,朕记得,你的嫡福晋已经去世多年了吧?怎么还没有另立呢?是不是侧福晋不合你的意?要不朕再给你指一门婚事吧!”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福全的婚姻上来。
我的心急跳了两下,只听福全淡然说道:“皇上,婚姻大事,还是看缘分吧!若是缘分到了,臣自当珍惜。”
康熙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便转开了话题。
我轻轻抿了一口酒,有些苦涩。
****
福全回来了,轰轰烈烈的北伐也告一段落。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康熙二十九年,这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年份,终于从日历上揭了过去,康熙爷的治世,进入了第三十个年头。康熙三十五年初。
小小的身影从门外蹿了进来,一边大声嚷嚷:“敏敏,敏敏!是不是四哥回来了?”
我正在翻看历年来饭庄的年会纪录,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那小人笑道:“不是的,十三阿哥,是皇上差人来,让我们速速回宫。”
“哦……”胤祥的笑脸垮了下来,“就要回去了吗?我还没玩儿够呢!”
我放下手中的纪录,笑着走过去:“十三阿哥,你是阿哥,可不能总想着玩儿啊!皇上那么多事情要做,四阿哥他们那么多事情要做,十三阿哥难道不准备帮帮他们么?”
胤祥立刻仰起了小脸、挺起了胸,大义凛然道:“当然要帮!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帮助皇阿玛和四哥!”
一愣,听他绝口不提其他皇子,我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康熙的皇子们渐渐长大,矛盾也慢慢多了起来,康熙的眉头一天比一天紧锁。
“可是……”他突然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看着我可怜兮兮地问,“敏敏,四哥答应带我去天桥看看,都还没去,就一定要回宫吗?”
我不由“噗嗤”一声笑开来。
康熙二十九年之后,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皇帝一年之中总要抽个时间让未成年的皇子们出来到我的饭庄住上几日。我想,或许是想让皇子们放松一下,也或许是让他们体验一下民间的生活吧?
胤祥并没注意我的神情,只一味沉浸在懊恼中:“都是四哥不好,说话不算话!”
“谁说话不算话了?”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即一个高挑的人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带着阳光般的笑容。
“四哥!”胤祥嘴里怪着胤禛,心里却仍是欢喜他的,见了立刻飞扑上去。
胤禛稳稳接住了,我这才笑着行了个礼:“参见四阿哥。”
胤禛看着我,眼中有着微责:“敏敏,你又何须见外?皇阿玛面前你尚不须见礼,为何要跟我客套?”
我笑了笑,不接话。
胤祥才不管这些,拽着胤禛的手说道:“四哥,皇阿玛叫我们回宫呢!怎么办?我想到天桥去看看!”
胤禛看着他,笑着说:“放心,四哥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回宫之前,咱们就先去天桥看看吧!”
胤祥喜出望外,当下便欢呼起来。胤禛看着我,道:“敏敏,你也一起去吧!无论宫里宫外,总见你忙进忙出的,人总得休息一下。”
我不好拂逆,再说确实也很久没有逛过街了,实在有些想念,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
北京的天桥,永远都是那么热闹。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多年前与玄烨一同夜逛天桥的情形,不经意间,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三十多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我和玄烨,从亲情到爱情,从缠绵悱恻到相濡以沫,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波澜曲折,付出了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巨大代价。而这些,全都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现,我不由有些失神。
“敏敏……敏敏?”胤禛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啊……什么事?”我抬头看着他。
他审视着我:“你……没什么事吧?”
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不,没事。”
他看了看我,道:“逛了这么久,累不累?不然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如何?”
我正要推辞,胤祥却叫了起来:“四哥,敏敏,我饿了!”
话到嘴边突然拐了个弯儿,我抿嘴笑道:“那,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歇脚,顺便吃点儿东西吧!”
胤禛笑道:“好。”
我们一行三人便向着路边的一家酒楼走去。
在店小二的引领下,我们特意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以便能够一边吃,一边欣赏下面的绝活表演。胤禛一口气点了很多东西,也不管我们吃不吃得完。我也不管他,随他去,皇帝儿子的字典里恐怕从来就没有“节约”这两个字。他每点一个菜都会征求我的意见,问我爱不爱吃,虽然我一向对吃的没有太大要求,只要能入口就行,但对于他这份心,却还是有些感动的。
菜色尚未上齐,楼下又走上来几个人,双方一照面,不由都愣了一下。
“八弟,你们也在这儿?”胤禛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招呼着。
“是啊,四哥,真巧,居然能在这儿碰倒你们。”八阿哥胤禩弯了弯嘴角,走了过来,“敏敏也在啊!”
我笑着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见过八爷。”
胤禩已经十五岁了,身高比我还高了几分,漂亮的眼睛,俊美的脸庞,活脱脱一个小美男子——话说回来,康熙的儿子,有几个是难看的?
“八哥。”胤祥也站了起来。
胤禩笑着对他点点头。
胤禛笑道:“难得今天都聚在一块儿,八弟,不嫌弃的话,一起来坐吧!”
胤禩笑道:“兄长赐,怎敢辞?别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了!”
他径自在我右手边坐下了,他身后那些人本不敢坐,却在胤禛、胤禩的半命令、半劝说下,唯唯诺诺坐到了下首。我的左边则坐着胤禛和胤祥兄弟。
我一向深居乾清宫,康熙的儿子们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熟悉得不行,但外人想要见我却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一般王公贵族家的年轻一辈。因此跟着胤禩那几人,虽有些拘谨,却仍忍不住偷偷拿眼觑我,十足的好奇。
“这几位是?”我微微一笑,向胤禩问道。
“哦,几位朋友,也都是宗亲家出来的。”胤禩笑着,向我一一介绍他们。
皇室的宗亲我也略有耳闻,算不得全然的陌生,只是其中一个人,贝子盆楚克,却令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此人在与噶尔丹的战争中立下了大功,后被提升为贝勒,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此时,他不过还是个贝子的身份,在胤禩一行人中,并不显眼,也比较沉默,略显秀气的脸庞上,总是略嫌懒散的眼神,只有在不经意间飘过一丝凌厉,才显得出此人的心计难测。
见我打量着他,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以示敬意。
酒菜上齐了,因为胤禛本就点得多,此时倒也不需要加菜,众人吃喝开来。也许是有外人在场,三兄弟很少说到家事,更多的则是谈论他们此次的任务。
胤禛和胤禩并不是闲闲没事做跑出来闲逛的,康熙部署了五年,终于决定再次亲征噶尔丹。皇帝亲征,那是何等的大事!不仅皇子、大臣们紧张,我也不得不出动了所有的力量来进行前期的侦察,算起来出宫已经五天了,也难怪康熙派人来催!
而康熙此次亲征,与众不同的是,多少带有些磨练儿子们的意思。皇子们渐渐长大,康熙一向要求他们文武双全,又怎能让他们不谙军事?在康熙的任命下,老三胤祉领了镶红旗大营,老四胤禛奉命掌管正红旗大营,老五胤祺奉命领正黄旗大营,老六胤祐领镶黄旗大营。除了太子必须坐镇北京监国,几个成年的皇子都要随军出征。倒不是指望他们能起什么作用、立什么军功,除了胤褆之外,谁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菜鸟,不过让他们去感受一下战场的氛围,挂个名,“见习”一番罢了。
尽管如此,名义上统领一军还是让初立战阵的几位皇子颇为兴奋,四处奔走着,进行各种战备,也抓紧时间向老将军们请教着战场的要领,着实忙碌了一番。清朝此时立国还不久,五年前才经历过与噶尔丹的恶战,八旗之师仍然勇猛,八旗子弟也不见后世的糜烂奢华。胤禩虽然年纪太小没能亲身参与,但他与老三胤祉一向交好,便自告奋勇去帮了老三的忙,带了一拨人东奔西走。
兄弟俩互相交流着各自的准备情况,胤祥听得羡慕,不由嚷道:“我也要跟哥哥们去!我也要上阵杀敌!”
众人不约而同愣了一下,随即轰然大笑起来,胤禛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十三弟,你还小,还去不得战场。”
胤祥不服气地跳起来:“我已经长大了!我十岁了!”
胤禩笑得打跌,说:“好,好,好,十三弟,你跟阿玛说去,让他也带你上战场。”
胤禛不由瞪了他一眼,说:“八弟,你就别逗十三弟了。”
胤祥却叫了起来:“好啊好啊,我这就去跟阿玛说,四哥、八哥、敏敏,我们快走。”一手拖着我,一手拖着胤禛就往外走。
胤禩站了起来,偷笑着:“四哥,咱们就去看看,小十三怎么跟阿玛讨这个差事?”
胤禛被闹得无法,只好跟着站起来,摇头道:“你呀,就唯恐天下不乱。敏敏,你倒是说话啊!”
我捂着嘴笑:“这里哪有奴婢说话的份儿?几位爷有什么话,只管跟老爷说去,奴婢也很好奇,老爷会怎么说呢?”
胤禛见我也跟着起哄,差点叫天,却已经被胤禩和胤祥一手一个,拖着出去了。
胤祥果然跑到康熙那里,不由分说一阵闹,弄得康熙头疼无比,我却在一旁笑痛了肚子。康熙当时没说我什么,却在晚间跟我清算起了“旧账”。
“今天胤祥来闹我,是不是你捣的乱?”他一边更衣,一边笑着问我。
一想起下午的事,我就忍不住想笑:“我哪儿有那本事啊?是八阿哥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他们偶然在街上遇见了,说着说着十三阿哥就嚷着要跟你们同去,才会跑道南书房去闹你。”
康熙笑睨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小把戏:“你就在旁边对不对?不帮着劝着他们,分明就是想看我的好戏!该罚!”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我吐了吐舌头,他眼中的宠溺几乎要将我溺毙。
换上单衣,我替他拢了拢头发。才四十出头的人哪!可鬓边竟已有了丝丝白发,看得我好生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他捉住我的手,深邃的眼神伴随着点点温情,迅速岔开了话题:“对了,叫你去探听裕亲王的意思,结果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思绪回到昨天……虽然福全的性格,说得好听一点是宅心仁厚,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缺乏杀伐决断的毅力,但他的军事指挥才能却不容质疑。康熙欲再次亲征噶尔丹,自然少不了他!加上上次便是他挂帅,这次便也想让他再掌帅印。
不过福全近几年已经很少参与国事,康熙便叫我去他的府上,探听一下他是否愿意。
“我是皇帝,很多话,他不便对我说,但可以对你说。帮我去问问吧,敏敏,他应该不会对你隐瞒。”康熙这样说。
于是,我便带着皇帝的旨意,来到了裕亲王府。
迎接我的并不是福全本人,而是他的侧福晋瓜尔佳氏。瓜尔佳氏告诉我,福全近日病了一场,才刚好些,正在花园养神,我不禁心中一沉。
瓜尔佳氏将我领至花园,便自先下去了,留下我与福全单独叙话。
福全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头顶上没有遮蔽,正午的阳光投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一些寒意。
“给我倒杯水。”他听到我的脚步,眼也没睁,说道。
我拿起桌上的茶壶,还是热的,可见刚才换过,否则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还能保持热度。
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他,我轻声问道:“王爷,身子可好些了?”
他手一震,洒了一些水出来,猛地睁开眼睛,讶道:“敏敏,你怎么来了?”
我笑了笑,压住他就要起身的势头,说:“王爷快躺下,小心你的身子!”见他乖乖地又躺了下来,这才接道,“是皇上让我来的,看看王爷的身体如何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谢皇上关心。我这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还因此耽误了许多国事。皇上虽不怪罪,我心里却愧疚得紧。”
我忙道:“王爷千万别这么说!只要王爷能够养好身体,便是最能令皇上高兴的事儿!所谓国事,总有人做的,王爷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福全咳嗽了两声,我看他的气色,并不是很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
这时,瓜尔佳氏袅袅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环,手里拎着一个竹篮。
“王爷,该喝药了。”她走到福全跟前,温言说道。
福全点了点头,瓜尔佳氏便接过小丫环的竹篮,从里面拿出一碗汤药,双手奉给了他。等他喝完了药,又收拾了碗和篮子,对我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默默地看着,等瓜尔佳氏走远了,才对福全笑道:“真是个贤惠的夫人哪!”
福全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苦涩:“是啊,她是个好女人,跟了我很久,纵使不能坐上正位也从无怨言……今生欠她的,怕是只有来生才能还了!”
我心头一窒,看着他,满腹的话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王爷……为何不将侧福晋扶正呢?”
他看向我,眼神突然变得很悲哀:“敏敏,你真的不知道么?”
那沉甸甸的眼神,让我陡然感到压力,无法承受,只能别过了眼去:“王爷,曦敏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女子,怎配让王爷挂念?”
“是啊……”他微微阖上了眼睛,“乍一看,你确实是那么的平凡,但你的聪慧、你的善体人意,却总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不知不觉间便蛊惑了人心,渐渐的,除了你,眼中再容不下别人……知道么,因为我是皇子,所以从小巴结我的人就不计其数!他们有的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到好处,有的是想害我,便是那些真心对我好的人,也自作主张为我做好了一切他们认为对我有益、我‘应该’高兴的事情,却从没人问过那些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是二子,所以我应当当皇帝,有这样想法的人充斥在我周围,当人人都为了当上皇帝、讨好皇帝殚精竭虑的时候,我却是那么厌恶这一切,有时候,真的很恨为什么自己要生为皇子!但我却无力反抗,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把这样的想法埋藏在心底,像个扯线的木偶般照着别人的安排去做,任由自怨自艾在心中发酵,膨胀,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毁灭了自己……然而就在我再也难以承受之时,你出现了!”
他歇了口气,仿佛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所以有些疲惫。
“敏敏,当你对我说出‘最错生在帝王家’时,我便知道,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够跟我心意相通的人,她会是我的避风港,只要有她,我的心就可以放松,我的心事就有地方可以倾泻……可是,很快我却发现,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无论我如何努力,你所在意的、放在心底的,全心全意去守护的,只有一个人,永远都只有一个人!”
我愣住了,为他眼中的痛楚而心惊,为他近乎告白的话语所震颤。这是第一次,我亲耳听到他剖析对我的情感,一时之间,竟无言以答。
他阖上眼帘,遮住了深沉的无力和痛苦眼神,沉默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他笑着,问:“看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都病糊涂了!敏敏,皇上差你来,是关于亲征的事情么?”
心头突然如针扎一般的疼,我勉强扯动嘴角,点了点头:“皇上原本属意让王爷继续挂帅,才让我过来看看王爷的情形。如今看来,王爷却是需要静养才是。”
他叹了口气,说道:“多谢皇上垂爱。不过我这身子,领军挂帅是绝对不成了……请回禀皇上,臣虽不才,却也愿意为皇上亲征尽一分力。皇上若有差遣,臣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
他回答了那句话之后,我几乎是逃出了裕亲王府,不敢再在那里逗留。因为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想真的就留在他的身边,永远……
“……敏,敏敏?”康熙的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你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心仍在揪疼着,说:“没什么……皇上,裕亲王的身体确实不好,依我看,这帅印是没办法接了!”
康熙愣了一下,叹道:“他这些年,也是太累了,才会搞坏了身体。以前他的身子可是很好的!”
我没有说话。
身体不好吗?这病……病根儿怕是在心上吧?!
太过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对于当事人的我们,又能说什么?
这注定是个无解的谜局。
“不过皇上,裕亲王也对我说了,如果皇上有什么差遣,他一定万死不辞!”
康熙也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多做纠缠,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这次挂帅就让别人来吧!不过,他跟噶尔丹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这次亲征,还真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