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新春佳节之际,我不好串门,仍习惯地守在我的“不闲居”室内读书、作画。一日,接到邵灶友给我打来的电话,说他近日创作了一批新作,约我去他家看看,我欣然应允,晚上就去。
我和邵灶友都是从皖南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子弟,同在故乡那优美的自然景色、和睦温馨的家庭及忠厚、诚实、勤劳、善良的乡民们的优秀的品德熏陶下成长。靠着甘于寂寞、潜心治学、不懈努力、艰苦拼搏,凭着故乡那明山秀水赋予的勇气和才智,迈步闯入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上来了。由于我家境不济,又幼年失慈,少年辍学,没能同他一样幸运地接受系统的学校教育和专业训练,但我不嫉妒,只有羡慕。我晓得,要赶上他的成就,我必须花气力穷追不舍,方可与他携手共进。我总是抓住向他学习的机会,一边读他的画,一边同他切磋技艺,从中得到启迪。
当晚,我冒着漫天细雪,准时敲响了邵灶友家的门。邵灶友正忙着作画,他的妻子胡纪云赶忙过来为我开门、让座、倒茶。
我真为邵灶友高兴,因为他有一位称职的“后勤部长”。我曾不止一次听邵灶友告诉我,他之所以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工作之余又能一门心思钻研艺术,全靠她的支持和帮助,家务事全由胡纪云给承包了,这里还包括她对两个儿子的教育。
无须客套,邵灶友搬出一大摞画稿给我看,我先粗翻一遍后,再逐张细读时,我惊呆了。他的画笔墨意趣雅拙并存,湿笔取韵、枯笔留气、设色得体、艳而清逸,给人深而厚古、淡而深沉、墨戏骋怀、明豁勃兴之美感。只是画幅上不见华夏名山大川、茂林修竹,而是把我领回到久违的故乡——皖南。他的画全是山庄晓雾、小桥流水、深谷幽涧、奇花异卉,那般朴实、纯净、亲切、静美,赋有田园般诗意和浓得化不开的缕缕乡情,给人一种生活美和自然美的享受,令人遐思翩翩。邵灶友真正做到了“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诚然,邵灶友是很欣赏齐白石先生这句话的。
邵灶友的中国画山水作品,正是他本人心目中的审美理想在画中的集中表现,他自豪而又深情地对我说:“画的就是我的故乡,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将信将疑,他的故乡有这等神姿妙韵?我很想到他的家乡去走走看看,体察和感悟一番。
说来也巧,就在当年暮春之际,我俩随省政协书画社采风团来到皖南。闲暇,他邀我陪他回家去看望兄嫂,我爽快的答应了。一天下午,我们乘车赶到绩溪县伏岭下村时,我被眼前的景色又惊呆了。这哪儿是皖南农村,分明是身在其境中,人在画中游。这座几百户人的村庄,具备着典型的徽州民居格局,结构严谨,精致典雅那密集的农舍,一律白墙黑瓦,山墙高耸,房连房,墙靠墙;那穿透村庄的数不清的一条条窄长的小巷,既幽静而又神秘,别有情趣。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环绕着村庄潺潺向南流去,据说是流向新安江去的。河面上小桥横架,木石皆有,各有风姿。河对岸是良田万亩,麦苗一片碧绿,菜花一抹金黄。远处群山兀立,峰峦迭起,峥嵘挺拔,翠色旖旎,似画屏般呵护着这一方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那真是山高崇,水长流,炊烟恋白云,田野飞歌声。归途中,我依旧沉浸在那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景境之中,脑海里它和邵灶友的画重叠在一起,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是景,哪是画了。是路边小河里戏耍的顽童们的欢笑声唤回我梦幻般的遐想,我真正感悟到大自然对艺术的潜移默化,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给了邵灶友几多灵气,送给他几多才智,使一个放牛娃成长为一位人民的艺术家。
1940年11月,邵灶友出生在这里。邵灶友告诉我,伏岭下村的前后左右,到处是大树林子,林子里的树要由几人手拉手才能围过来,十分粗壮,一棵紧挨着一棵,枝繁叶茂,遮天蔽地。就是在那严冬季节,这里依旧是郁郁葱葱,生机蓬勃。他的童年几乎都是在这些树林中度过的拾柴禾、捡蘑菇、采地衣、收野果,不亦乐乎。自从家中添了头小牛后,小灶友即成了“放牛倌”。
家人怕小灶友寂寞,在牛脖子上系了只小铜铃,牛一走动就会叮当作响。其实不然,小灶友和小伙伴一道,比谁都会打发时光,把牛一赶到河滩,让牛在滩下吃草,他们即跳入河中去摸鱼捉虾。每到傍晚,祖母就依门静静等候,只要一听到铃声,就高兴地对家人说:“灶友来家啦。”听灶友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齐自石先生曾画过的一幅《归牧图》来,画上题诗日:“祖母闻铃心始欢……”此情此景是何等相似啊。
1953年,邵灶友小学毕业了,因家境不济,还要负担哥哥在县中读书,父亲只好狠狠心动员他辍学去他舅舅经营的药铺里当学徒,小灶友傻眼了,他不愿离开学校,不愿和小朋友们分开,他想读书,他要读书。他哭着求助于哥哥们去说服老父亲,让他继续上学。正在这时,徽州师范来招生,老爸见是一所不需要多花钱的学校,即允许他去考考看,没料到,聪敏的小灶友一考就中。这年九月,13岁的邵灶友和同村的一批小朋友们沿着小河步行一百里,来到新安江边的历史文化名城——歙县去求学。
从此,一个新的天地展现在这个农村孩子的面前,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诱人。但,愿望和理想往往是美好的,而现实又是那么不尽人意。他小小年纪,远离父母,只身来到徽州师范读初师,这所学校条件很差,学生们住在一座旧祠堂改作的宿舍里,大统铺。吃饭、上课又在另一个地方。那时的他不会料理自己生活,冬天遍体冻疮疼,夏天一身蚤子痒。欣慰的是,歙县县城是文风昌盛之邦,人的文化素质高和艺术氛围浓,特别是他的班主任兼美术老师,是一个经过正规美术教育的年轻人,他叫黄森。他教的素描、色彩、透视、构图等给了邵灶友美术启蒙。
当邵灶友读完初师那年,他的三哥邵增虎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武汉中南美专。疼爱灶友的三哥为了让他也能走上艺术之路,经常给他寄来他画的素描、速写之类的画稿,给他作观摹和学习用,还不厌其烦地给他写信,评说灶友寄给他的字画稿,有意识地引导着邵灶友。难怪邵灶友对我说,他之所以能爱上美术专业,走上艺术道路,领路人一是他的启蒙老师黄森先生,二是他三哥邵增虎。
说起邵增虎,早在70年代我就知名。那时我常在全国性的美展上看到他的作品了,颇有印象,但就是和邵灶友对不上,不知道他俩是亲兄弟。这次陪他返乡,才听他嫂子说。原来邵灶友小时候是他三哥的“影子”,三哥到哪他到哪,三哥上山砍柴他跟着,下河摸鱼他跟着,就连晚上睡觉都要拱在一头。有次三哥同他在山上砍柴时,竟赤手空拳活捉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三哥为了多砍柴,即脱下上衣裹住免子,叫灶友送回家。小灶友太高兴了,一路小跑,谁知不小心被石头拌了一跤,手一松,野免跑了。尽管邵增虎很生气,也舍不得打小弟一巴掌。1951年,邵增虎以全县第二名考上县中,全家人都为此高兴,唯独小灶友不快活,他是舍不得让三哥离开他。当他老爸挑着行李送三哥去县城上学那天,邵灶友还哭了呢。他三哥在县中是优秀学生,文化课成绩非常好,特别是美术课尤为突出。初中毕业后到武汉投奔大哥谋生,没想到赶上中南美专开办,他竟被录取,后来又随美专迁址广州,美专升格为广州美术学院。邵增虎在校四年专科、五年本科学习时,没有忘记在家乡的小灶友,不停地写信给他,教他做人、学画。这位三哥对灶友在学艺的道路上起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与促进。日后,邵增虎誉满华夏艺坛时,这位三哥的成功又大大鼓舞和激励着邵灶友。1955年,邵灶友由徽州师范毕业后分配在绩溪县科协工作,但由于三哥的影响他始终不忘美术理论的学习与实践。他曾多次配合形势宣传,帮助功县文化馆画了几幅大宣传画挂到了街头。1956年,在少年朋友的鼓动和县文化馆同志的推荐下,16岁的邵灶友来到了长江岸边芜湖市,报考省艺术学校,他又幸运地被录取了。当他捧着登在《安徽日报》上的录取名单时,高兴得彻夜不眠,当晚给在南方的三哥写信报喜。从此,这兄弟俩都走上了通住艺术殿堂的大道。就在这年金秋季节,邵灶友挑着行李惜别了家乡的父老乡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省城——合肥市,跨进了省艺术学校的大门,开始了人生旅途的新起点。
据邵灶友说,他初到省城,那真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滋味。那时的合肥虽没有今日之繁华,但毕竟是省会城市,比起山里的县城的确大得多了。他为自己高兴,能到省城学习是值得自豪的。首先是在这里能接受正规的专业课教学;再则,在这里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一切由国家供给。自己要下决心好好学习,不辜负家乡父老乡亲及远在南方的三哥对自己的期望。
当时的省艺校设备是简陋的,在合肥市郊区的九里沟,教室是一座座用毛竹搭成的草房子,但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是雄厚的,从上海请来的孔小瑜、陆敏逊、王碧梧等诸位先生及本省著名书画家童雪鸿先生都在学校任教,这对邵灶友来说可谓名师高徒,在专业上大有进展。入学的第一年,由于邵灶友操行及学习成绩优良,经校务会议决定授于一等奖,并颁发了奖状。但,人生并非一帆风顺,1957年反右运动打破了校园的寂静,一批老师划为****下放了,一批同学定为****被迫离校了,校内的学习秩序也同遭破坏。1958年,艺校虽从九里沟搬迁到合肥工业大学对面的新校址,可是又开始了******运动,全校也被卷进了全党全民大办钢铁高潮。当时的邵灶友任班主席兼炼钢班长,他无奈何为之,只好奉命带领全班同学走出教室,放下课本,整日里握着小铁锤、敲打着矿石。不仅如此,美术班的同学还担负着上街画壁画的任务,在合肥闹市区高高挂起一幅“端起巢湖当水瓢,那方干旱那方浇”的宣传画,就是出自邵灶友之手。紧接着而来的又是除四害运动,一茬接一茬。老师和同学们都很着急,时光悄悄逝去,青春白白浪费,学业渐渐荒废,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每逢这个运动或那个运动的兴起,人们都是那么自觉自愿的投入,又是那么莫名其妙地参与,更是那么荒唐无主见地盲从着。
邵灶友和众多的同学们一道,只能艰辛地利用休息时间自学着。
正当邵灶友学而无望的时候,据说校方要保送几个优等生去浙江美术学院进修,以便将来回校任教,其中就有邵灶友。这消息对他来说真是天上掉馅饼,喜出望外。但就在这时,省文化局要在艺校选拔干部,学校怕出错,即忍痛割爱让这几位优等生接受挑选,邵灶友被选中,分配到了《安徽文化报》从事美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