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不闲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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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系师友——序韦君琳《不闲居集》

柯文辉

如果把社会比喻为微型宇宙,每个人便是一颗星。星的形体差别不多,而道德身高与文化体重却相去甚远。一些巨星与对于社会贡献最小的个体放在历史的天平上,允许有千万比一的不同。对此,我们往往见怪不怪,熟视无睹。

生存于信息社会中的人,与同类的交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频繁,智者又从频繁中发现单调而享受寂寞。于是清代湖南进士何瓦琴留下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鲁迅有共鸣,将此联书赠瞿秋白而流传开来,甚至有人误认何瓦琴是迅翁笔名。

君琳爱交朋友,实践了古人格言:“人无益友将孤陋寡闻。”

他在自己立体的环境中读人,长中见长,矮中亦见其不同质之长,广为吸收,丰富了自己的羽毛,拓展了思维空间,获得莫大的快乐。虽不敢说有刎颈之交,但诤友,挚友,韵友,忘年交,布衣交,畏友,淡如水的知己,无话不谈的昵友,加上启蒙师,良师,奶师,一字师,群星熠熠,活泼泼地在他周围闪耀。给他的生命以丰富的乳汁,知识的源泉,抗御平庸倦怠的动力,创造的灵气,读大活书的欣慰,开拓万古心胸的棒喝。也算得上一位幸运的凡人。

他说:“我不比别人聪明,今天有点小小的成绩,全赖师友的灌溉、施肥、除草,离开这一条,我早已枯萎,变做不断重复昨天作品的精神木乃伊。以钱君訇、曹辛之二师为例,他们教我全出于公心,对广大读者负责,从未得到过我的物质报答。我一心继承这一品质,对些年轻人进行义务传授,年轻人一时理解未透,再反复细讲,改动后辈的作品时,总要说出为什么要改动的原因。有了长进,热忱地鼓励,但把握分寸,免得表彰过头而滋长了骄娇二气,真是小心翼翼,不敢怠慢!”

暗夜,星星更亮;倒垂,火把更明。艰辛考验群星的潜能,真是“酒臭狂追新去客,书香苦绕旧墙泥”(拙作《牛棚无题诗》句)。流光走到大小站都有旅客下车,人生的润滑剂更忠贞;以功利相处者则挥手从兹永别。人世百图,何其真实深刻乃尔!

对忠贞的至交,有分歧不减友谊的知音,君琳固然念念不忘。而对下了车的昔日朋友也不曾冷却。从心灵的银河摘下群星,束以墨虹,情系师友,撰成娓娓清淡的散文,集为情的花环,献给父老姐妹。让大家分享他的欣悦,延续他手中的知识接力棒,用人的风骨之香坚定我们对真善美的信念,跟他一起总结师友的得失作为明心宝鉴,加速我们内在引擎的旋转,振奋精神,增强辨别假丑恶的火眼金睛,做一名无愧于祖国文化的合格儿女。作者苦心或即在此。

不仅星有大小明暗,花的审美价值有较大悬殊,读者细心权衡,不致等量齐观。

君琳害怕重复造成观赏上的疲惫,写作时费过思量,把师长当淳酒名茶去读,茅台、五粮液、古井、汾酒;乌龙茶、龙井、黄山毛尖、太平猴魁、铁观音、沱茶,各具妙味。大处涂底色,定基调,小处抓个性化细节,不断变化韵律,大弦雷鸣,细弦咏叹。都从一个共鸣箱——他的脑海溢出。可以一气读完,再断断续续挑挑拣拣地选些有馀味的加以精读,唤起你的诗境哲思,审视昨天与今天,无妨像他一样拿起笔来,犹如古人和诗那样,采撷智慧,给我平平常常的惊喜。无论您是否认识君琳,有了一段书缘就报答了他的美意。

君琳写作此书,经过20多年的艺术准备。解放初期,上海平明出版社分订为28小册的契诃夫小说集,每卷前面都有译者汝龙先生选择的同时代人对契氏的回忆。他借到手便如饥似渴地反复解读,培植自己观察人物及文字的表达能力。稍后又研读巴金先生译的《文学写照》,不时为高尔基的生花妙笔击节,讲到列宁、托尔斯泰等生动形象的表述,如醉如痴。他还从60年前沪版的《高尔基研究年刊》上找到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等人追忆高尔基写作《在底层》前前后后言行的美文,拍案叫绝,逸兴遄飞。他的艺术技巧与忆写的师友不能和大手笔大人物相比,我只是阐明树有根,水有源。仰慕师法巨匠,推进了他的创作,而创作必然跟克隆前修绝缘。他自创的浮雕与速写的对象,约有五分之二是我的旧相识。他吐出了此书,而我几乎交了白卷。让我羞惭地自省,勤奋、懒堕,泾渭判断。

“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君琳听我讲到老作家彭拜****中遭受迫害,以惊人的毅力建树内美,一步一滴汗地背着贤妻,拉着板车,疲惫不堪中由两位可爱的女儿陪同,上火车站忍着饥寒熬了个通宵,逃避造反派半夜到家来抓走……我热泪盈眶,君琳痛哭失声,彼此仰望星空久久无话可说。他和我一样尊崇彭兄的才华,好读平反后他的著作。我介绍他们相识之前,有过这般神契,后来他和彭老成了亦师亦友的相知,那强烈的正义感及同情心令我至今历历在目。

君琳交友讲究深度,我俩相处将近30年,彼此间一直保持清淡的恒温。因为过冷会冻成冰块,过热即降温的开端。对他的文、画、书籍装帧说过好话,他摇摇头便忘记;也发出过恳切的批评,他却铭记在怀。他说:“人有双耳,功能在于兼听。光听恭维,等于聋掉一只,迅速固步自封,躺在没有本钱的‘本钱’上呼呼大睡,久之被谀辞淹死。”多么清醒的内心独白!回忆往昔多少长夜漫步合肥小巷中的温馨,匆忙于泰山极顶交流几句话便离别的留念,一回回电话里倾心长谈,都给我庸庸碌碌的岁月抹上一串彩色苔痕,帮助我细嚼自己的渺小。以至今宵命笔草此拙文时,魂沐温泉,抑止不住牵肠挂肚的怀念……

老评论家苏中兄长有朴素恺切的序文在前,说得很透澈,见识文采非我所及,不敢雌黄,该停止狗尾续貂的废话了。

2004年4月2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