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孝天先生驾鹤仙游去了,走得是那么匆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记得1996年10月16日下午5时半,省文史研究馆的同志还通过电话邀请他,在10月20日(农历九月初九)参加由省政府举行的省政府参事和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重阳茶话会,他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而就在这天晚上的8点半钟,他突发心脏病,留下了他尚未完成的事业和他那相濡以沫、朝夕相处的老伴许佳琼女士,如同他平日行路时那急促的步伐,匆匆地走完了他不息奋斗的一生。当噩耗传出,人们都不相信是真的。因为他刚随省文史研究馆赴北京参观全国文史馆成果展览喜孜孜地归来,而后还应邀出席了几次集会和外出了一次。就连那天傍晚,还有人看到他和夫人外出的身影,如今人们云集清真寺为他送行,人们为他的逝世而悲哀,默默地望着他那恰似睡着的颜容,按照******葬礼的规矩,静静地送他远去。
这是一篇迟未发表的拙文,穆公审读后谦逊地说过誉,坚持让我改标题,于是我遵嘱改为《胸中自有青春在——记穆孝天先生》,他高兴地留下了文稿,说要收编入他的《耕耘者——穆孝天》下编认识一个人容易,了解一个人较难。而我认识和了解穆孝天先生似乎在同时。那是80年代第一个春天,我刚在报上读过一篇介绍他的文章后的第三天,一次艺坛集会上,经友人引荐后,我认识了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除了报上所言他的才智外,他虽已年过花甲,但仍不减当年风采。宽阔的脑门上斑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洁光亮,一双略凹进去的眼眶内那一对眸子闪熠出智慧之光;高鼻梁下那张微瘪的嘴,发出来的声音不亚于一名男高音歌唱家的歌喉,是那么清脆而又宏亮。衣着讲究,步履矫健。总之,学者的风度,贤哲的模样,老人的慈祥,朋友的热情,集中地在他这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
穆孝天,原名穆道湘。1917年生于安徽省定远县。少年时代就对中华民族光辉而又悠久的历史发生浓厚的兴趣,潜心学习历史课程,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在1942年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大学毕业后,他捧着烫金的毕业文凭,无法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直到50年代初,刚步入而立之年的穆孝天这才实现了平生梦寐以求的夙愿,迈进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徽省历史研究室的门槛,开始从事他对历史的研究工作。三千个日日夜夜,风华正茂的穆孝天,甘于寂寞,苦守寒窗,任青春悄悄逝去,凭勤奋获得丰收。1959年出版了他的处女作《华佗的传说》,1962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专著《安徽文房四宝》。
不久,香港南通图书公司影印出版,易名《中国文房四宝史》,引起人们的关注,美国的加州大学《SHADONSCFMT.Hcc:ZNG》专刊也曾引用该书中有关篇章,真可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人生不尽是一帆风顺的。如果是那样,人生也可能失去了他真正的价值。只有尝遍酸、甜、苦、辣,方可得知生活之真正的味儿来,那他就有可能格外珍惜人世间的一切,格外懂得人生的价值。1964年,由于“左”倾路线的干扰,他被迫下放,离开研究室来到肥东中学任教。到了肥东店埠镇,自他踏进校门那天起,他就毫无怨言地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地准备教案,细致耐心地教育学生。但就在那繁锁的教学工作之余,他依旧不弃专业的研究。在历史的长河里畅游,他舒心地发现,悠久而又古老的文明史赋予中华民族的骄傲和自豪;他高兴地看到光辉而又灿烂的艺术史揭示出祖国先民们的聪敏和才智。于是,他在这条历史长河那众多支流中寻觅到了他更可大显其才的一条支流,即专门从事中国美术史论的研究工作。他采撷艺苑奇珍,他书写艺坛精英,他讴歌先民才智,他描绘未来蓝图。尽管在十年浩劫,知识贬值的年代,他撰写的大量文稿和研究成果未能得以发表和出版,却为他调离中学后的今天修建著述大厦打下了坚实而又稳固的基础。15年的粉笔生涯,15年的美术研究,15年的默默追求,15年的知识储备。就在他刚度过60大寿的1979年,穆孝天调回省城,安排在省博物馆工作。他如鱼得水,尽管他工作环境变了,学习条件好了,社会地位高了,但他仍保持着他那“从不自颓,也不骄奢”的作风,一头扎进书堆。茫茫书海淹没了这位老人,致使他忘却自己,从纷繁而又喧闹的世界超脱,手不息,笔不停,撰写了一篇又一篇文章,一本又一本学术专著得以发表和出版。从此,穆孝天成了知名人士,他的行踪不时在报刊或广播、电视上有所报道,他的文字得到众多评论家及同仁们的关注。诚然,辛勤的劳作又换回了什么呢?那就是暂时的欣慰和无限的烦恼。欣慰的是捧着还散发墨香的新著,望着自己的书已有十多本于书架上时,确是很鼓舞人心的。但,烦恼的事儿更多了,所以说欣慰是暂时的。频繁的甚至是无关紧要的所谓学术会议和社会活动,占去了他很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这个会,那个会,今天这里典礼,明天那儿开幕,后天又是某地宴请。去吧,时间全得赔上;不去呢,别人会说出了名的人架子大。
还有那文债,还不完的文债。年近古稀的穆孝天,此时真想服一种什么神药,能让自己退回去30年,不,那怕是20年也好。尽管客观上是不可能的,但他却运用一种本能的“特异功能”奋斗着。正如他的一位好友赠诗日:
颜红舌劲吐奇珍,半日无伤半点神,
若不见君有白发,却疑年岁正青春。
曾在史坛屡建勋,鬓皤著作倍加勤,
耆年不唱黄昏调,犹作晓光盖世人。
穆孝天确如诗中所云,“耆年不唱黄昏调,犹作晓光盖世人”。
他胸中自有青春在,笔耕不息著文章。不说别的,仅把他的著作立一清单,就无须饶舌了。现已出版的专著有《安徽文房四宝史》、《中国文房四宝史》、《中国安徽文房四宝》、《查士标》、《梅清》、《虚谷》、《邓石如书法篆刻艺术》、《邓石如世界》等。还有那零散发表于报刊上的文章及为他人新著、展览会撰写的序文、前言等几十万言尚不在此列,这就足以说明穆公平生的勤奋了。我问穆公是什么力量致使他青春常驻,奋斗不息。他爽朗地大笑一阵后,侃侃而谈:“我这个人是渺小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因此我只能继续在已经走定的小范围里,用蚂蚁搬山的精神不停地拼搏着,即使步子迈得不大,效果也不尽人意,但我依旧紧紧地把握住自己已选定的目标,在这个小范围里施展自己仅有的才能,从不因为小有成就而见异思迁。平生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求不因碌碌无为而叹息着离开人世。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永葆青春,不懈笔耕,乐观向前,以善其终。”这番话说得何等好啊,言必信,行必果的。他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他为能潜心治学提出对自己严格的要求和约束,但他又不像某些大家耍派,总是热情地接待来访,应约准时出席各种集会。写作时间只有挤在晚上。就拿研究邓石如来说,他50—60年代搜集资料,徒步访问邓氏故里,研读邓氏遗作,考查邓氏遗迹,拜访邓氏姻亲故旧。到了70年代,他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没日没夜地开始了研究和撰写文稿,苦心终没白费,终于到了80年代,几家出版社相继出版他关于邓石如研究专著,其中文章受到国内外学术界有关人士的关注和兴趣,就连拥有40万会员的日本国书道教育学会主办的《书学》杂志,也连载和著文赞颂穆公的才智和文采。日本国文字文化研究所所长中田勇次郎先生说:“在日本,凡研究中国文房四宝与清代书法家、篆刻家邓石如的学者,无人不知穆先生。”
90年代第一个金秋,由台湾大汉书法会为他主办了一次个人书法展,获得一致好评,正如台湾著名学者陈奇禄先生所言:“当我阅读穆先生的《邓石如世界》,又看了他的书法——笔飞墨舞的行草,我认为称他为学人书法家最适当的。”台湾大汉书法会会长、诗人彭鸿先生说得更妙:“穆先生神清气爽,体健如仙。常临历代名家法帖,于各体书卓然有成,尤擅行草。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诗书画家才人辈出,而以一身兼为美术史论家、书法史论家、书法家如穆孝天先生者,宜乎为中国文化熏陶中难能可贵的读书人。”
是的,好一个读书人,穆公岂止是一个读书人,更是一个著书人。我们要感谢穆公为当今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的卓越贡献。
这篇拙文写就后,我登门送穆公审阅,穆公谦逊地说过誉了。而他不同意我原有的《耆年不唱黄昏调犹作晓光盖世人》标题。他说:“什么耆年不唱黄昏调?我不喜欢这个词,我还年轻着呢。孔子说什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把它改作‘二十而立,三十不惑,四十而知天命,五十而耳顺,六十而从心所欲再创新,七十应是人生第二春’。”他的话充满自信,我无言可对,遵命立即把原标题划掉,改作《胸中自有青春在》,他高兴地笑了,笑得是那般舒心,坚持留下了拙文,说要编入他的《耕耘者——穆孝天》下编。就在我临离去时,他希望我能为他的这本《耕耘者》的上、下编两本书搞一个整体设计,以备在他八十华诞之日赠送友朋。没想到他就这么急匆匆远去了,他的夙愿还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