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不闲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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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人间自有真情在(2)

他擦擦眼镜细看了一遍说:“是超短美文,但缺少一句……”

“你自己添上!”

他想了一会儿,提笔写道:“当然,他不可能飞得太高!”

在听腻了自称为“大师”的人们,鼓吹作品一尺万金,如何走向了世界,成了“东方毕加索”之类空话之后,朴素的心声特别入耳。出于世俗的考虑,怕给他招来误会更惟恐人说我低看朋友,在付印的时候,我还是删去了他所续写的佳句——一条金色尾巴。

“超越前贤的大家会不时涌现,但不是我!知识结构与写篆隶书的底气不足,妄想又有什么用?”

从宣城同来,他闭口没提过展小时的热闹场面。

君琳的艺术创作涉及面很广,如工艺美术、装饰图案、剪纸、版画、油画、水彩、水粉、丙稀画、国画和摄影艺术等,各尽其用。在装帧界也初见锋芒,有一定影响,画书皮到1984年之夏已多达200多种。某日,一位写些美术史论文章的故人,在君琳的画室里反复称赞这些设计。

“你看走眼了。我画得多是事实,让自己特别满意的还一本也没有,不值得陶醉!我不是科班不能克服草台习气,非常想找个机会拜钱君匐先生为师,从零开始,听他老人家讲讲汉画像石、画像砖、青铜器纹饰图案,还有书法篆刻,老老实实做好学生补好课。虚名误人,再称赞那些赶任务的东西就太不够朋友了。”君琳面颊微红,像喝了几杯烧酒。

朋友赧然而退。

他取出几盒手帕,印着彩墨画的杂志封底剪贴簿,让我精读。都是他所创造,有高雅的追求,又符合大众喜闻乐见的审美,要求的作品,数量很多。我不能说都很出色,但足以显示勤奋与多面探索的渴望。这些长处皆为我所不具备,相比之下,不觉背上胃汗。

不久,钱君匀应邀来到合肥稻香楼参加渐江大师作品研讨会,与他同住稻香楼的有周怀民、徐邦达,故宫博物院负责人彭炎、杨伯达,以及香港、美国的学者们。我约了君琳看望了几位来自画界的前辈,然后拜谒钱老和钱老的夫人。事前我已向二老转达过君琳的仰慕之情,见面就取消了客套与拘谨,谈话亲切、自然。

“先生!一张封面首要表达的内容是什么?”

“一本书的精神风骨。设计者的面目应该居于次要地位,不能喧宾夺主。离开书的内涵去炫耀绘画设计能力,本末倒置,只会暴露求名心切,引起欣赏者反感。把装帧者与作家名字并列是错误的。装帧者署名最好在封底,勒口、扉页背后,版权页上。你犯过上述错误么?”先生满面春风,目光从眼镜片上端射出,有点咄咄逼人。

“学生没有那样做过。盲目突出自己,贻笑大家。”回答恳切。

“一本书常常是作者一生积累的成果,一本书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图解会把崇高优美的内涵庸俗化。要唤醒读者强烈的求知欲,看上去赏心悦目,爱不释手。

忠于原著要落实到独立存在的审美价值上,粗制滥造不成。”

先生讲起早年聆听鲁迅教诲的经过,自己创作封面画的甘苦。

此后一连三晚,君琳都单独去讨教。

钱老与夫人启程黄山,我与君琳去送行,他让我扶二老上坐,端端正正三鞠躬,算行了拜师之礼。

从兹直到1998年8月钱老93岁高龄辞世,师生问书信往返不断。

值得一提的是,君匋艺术院建院十载大庆之日,君琳辑录《钱君匐艺谭》一书在纪念会上广为散发。该书还收进了钱老为君琳写的四篇文章,显示出身兼艺术众美的长者对一代后学的园丁之爱,那是流光卷不走的史料,不是钱门其他弟子都享受过这份沉甸甸的父爱——人世间阳刚的美好感情。正是这份厚爱,使农家子君琳不甘白来人世走一遭,帮助他驱散灯前的倦怠,恭维话背后的软骨杆菌,竖直凡人脊粱,做好力所能及的实事小事。让平平常常的岁月撒上几星充实的味精。

现在爱画者队伍日益扩大,或崇尚艺术,或附庸风雅,或积累财富,或留赠子孙,或兼诸多想法,给书画家添了莫大负担。君琳是画家,深知疲于应付之苦,出精品之难;有了相对满意之作舍不得赠人;同时又爱画如命,体验过索画的渴求。他说:“我爱而不迷滥,讨好画,太残忍;应酬,无意义,要来无用。友情主动相赠,感激,绝不向人讨画一张。”他言行如一,令人佩服的是1979年他人京拜会老画家王森然,相见投缘,老人送画三幅以表赤忱。君琳携归,见老人逝世消息见报,他便将王老作品二幅托我带到北京交与王师母,王师母很感动。君琳说:“纪念品一张足矣,多了便陷入贪心,与我初衷相违了!”不敬取使他少有藏品,反而心灵充实,甚至不无自豪。

朋友可遇而不可求。在权力金钱威力膨胀过头的年月,超越利害,时间,空间的心思对流,成了干燥生命历程中的甘泉,润滑思维孕育灵感的神油,战胜寂寞多方进袭的特殊盾牌……

很难忘记,君琳温馨的小画室,图书环列,有清茶,美酒,有人生港湾必不可少的宁静。可以滔滔不绝的争辩,可以久久默默对坐。所谈,不必是经典的解读和大人物伟绩,更多的是凡夫细事,儿女悲欢,说完更如秋炯漾人微风,春梦付于鸡呜,人沉浸在交流的欣悦里,那愉快是淡淡的,持久的,也大抵是向上的。有几分呼唤劳作激情苏醒的勇气。

很难忘记,在岱顶拥挤的人河里意外邂逅,一瓶矿泉水代酒,手扶竹杖对立危崖上,做了片刻“神仙”。没有问候,没有叮咛,挥手一笑。从容的匆匆,留恋的超脱,草帽下眼镜泻出几寸闪电,便为群体淹没。淹没群体的是巍巍泰山,淹没东岳的是大地的海。

很难忘记我们同去看望著作丰富才气横溢的彭拜长兄。那时,老作家未到古稀,头无白发,胸有青春。说话真挚、睿智、简短。他是故乡友人森林中最粗最高的一株乔木。坎坷溶铸了毅力与胆识,对众生的热爱,使他捧起一掬小巷斜阳赠给明天的孩子们。我们告辞出门,在行人不多的马路上漫步,共同回味老人童心呜曲,悦服他的斜阳永不落山。我讲起彭兄的经历,不似人间,偏在人间。君琳流泪了,为我崇敬的老友不平、庆幸……路有尽头又无尽头,人不年轻心还一角年轻。电线上僵立的麻雀,在秋风里絮絮叨叨的路旁树叶,你们还记得那番难忘的对话么?我们安贫乐凡,应当跟你们一道飞入忘川,而老彭应该留给历史,至于生前要不要一大堆浮名,也许无哄动是另一类正牌的成功,我反而恭贺……

很难忘记,老友许振轩退休,不久就卧病,我怕老许感染恋岗综合症而影响健康。那段日子,君琳常打电话,告知康复的过程。关心朋友即关心自己,我们的欣慰是不言而喻的,老许外讷而内敏于思辩,比我扎实而笃诚。

今天君琳以画会友,举行一次梅的雅集,海内的几位老名士赋诗作书以代擂鼓助阵。我不会画,字写得太次,便写此篇随笔,敬陪未座,请大家为友谊干杯!

(本文发表在2001年10月5日《江准时报》,后全文发表在2003年8月《诗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