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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在北京大学的回忆

本篇节录《走在历史的路上一一顾颉刚自述》的第二篇《北京岁月》。现标题为编者所加

顾颉刚

一、戏剧与师友

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这一觉悟,真是我生命中最可纪念的。

在热心党会的时候,早把书籍的嗜好抛弃了。这时又把党会抛弃之后,精神上不免感到空虚。

民国二年(1913),我考进了“北京大学”的预科。

我在南方,常听得北京戏剧的美妙,酷好文艺的熏陶,又常向我称道戏剧的功用。我们偶然凑得了几天旅费,到上海去看了几次戏,回来后便要作上几个月的咬嚼。这时我竟有这般福分,得居戏剧渊海的北京,如何忍得住不大看而特看。

于是,我变成了一个“戏迷”了!

戏迷生活二年余

别人看戏必有所主,我固然也有几个极爱看的伶人,但戒不掉的好博的毛病,无论哪一种腔调,哪一个班子,都要去听上几次。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

每天上课,到第二堂退堂时,知道“东安门”外广告版上,各戏园的戏报已经贴出,便在休息的十分钟内从“译学馆”(预科所在)跑去一瞧,选定了下午应看的戏。学校中的功课下午本来较少,就是有课我也不去请假。

在这戏迷的生活中二年有余,我个人的荒唐和学校课业的成绩的恶劣自不消说;万想不到我竟会在这荒唐的生活中,得到一注学问上的收获(这注收获直到了近数年方因辩论古史而明白承受)。

上面说的,我曾在祖父母和婢仆的口中饱听故事,但这原是十岁以前的事情。十岁以后,我读书多了,对于这种传说,便看作悠谬无稽之谈,和它断绝了关系。我虽曾恨过绅士,但自己的沾染绅士气,确是不能抵赖的事实。我鄙≯薄“说书场”的卑俗,不屑去。我鄙薄小说书的淫俚,不屑读。

在十五岁黼候,有—种赛会唤做“现圣会”,从乡间出发到省城,这会要二十年一举,非常的繁华,苏州人倾城出观,学校中也无形的停了课,但我以为这是无聊的迷信,不屑随着同学们去凑热闹。到人家贺喜,席间有妓女侍坐唱曲,我又厌恶她们声调的****,唱到我一桌时,往往把她谢去。

从现在回想从前,真觉得那时的面目太板方了,板方得没有人的气味了。

因为如此,我对于社会的情形隔膜得长;就是故事方面,也只记得书本上的典故,而忘却了民间流行的传说。

“无稽之谈”有它无稽的法则

自从到了北京,成了戏迷,于是只得抑住了读书人的高傲,去和民众思想接近,戏剧中的许多基本故事,也须随时留意了。但一经留意之后,自然地生出许多问题来。现在随便举出数条于下(久不看戏,所记恐有错误,请读者指正):

(1)薛仁贵和薛平贵的姓名和事迹都极相像。仁责见于史,平贵不见,而其遇合更为奇诡,直从叫化子做到皇帝。可见平贵的故事是从仁贵的故事中分化出来的,因为仁贵的故事还不淋漓尽致,所以造出一个平贵来,替他弥补了。

(2)戏剧的本事取于小说,但很有许多是和小说不相应的。例如《黄鹤楼》是“三国”戏,但不见于《三国演义》;《打渔杀家》是“水浒”戏(萧恩即是阮小五),但不见于《水浒传》;《盗魂铃》是“西游”戏,但不见于《西游记》。可见戏剧除小说之外,必另有取材的地方,或者戏剧与小说,同是直接取材于民间的传说而各不相谋。

(3)《宇宙疯》又名《一口剑》,什么缘故,大家不知道。有人说,赵高的女儿装疯时,说要上天,要人地,宇宙即天地之谓。但戏中凡是遇到装疯时,总要说这两句,未必此戏独据了此句命题,后来看见“梆子班”中演的全本,方知戏名应是《宇宙锋》,“宇宙锋”就是一口剑的名字。戏中情节,是赵高之女出嫁与邝洪之子;邝洪嫉恶如仇,不为赵高所容;赵高就与李斯同谋害他,派刺客到邝家盗取了他们世传的宝剑,投入秦皇宫中,邝家既破,赵高之女遂大归(尚有下半本,未见)。这出戏不知道根据的是什么小说,也许并没有小说。“皮黄班”中不演全本,只截取了装疯的一段,于是戏名的解释就变成了猜谜了。

(4)《小上坟》中的刘禄敬夫妇,在剧本里原是很贞洁的,情节亦与《雪杯圆》相同,应当由老生与青衣串演。不知何故,改用小丑与花旦演了作尽了****的态度,但唱的依旧是贞洁的字句。唱的字句给演的态度遮掩了,听客对于戏中人的观念,也就变成了小丑与花旦的调情了。

(5)《草桥关》与(《上天台》同是姚刚击死国丈的事,又同是“皮黄班”中的戏。但《草桥关》是光武命斩姚期父子,马武闻信,强迫光武赦免的,《上天台》是姚期请罪时,光武自动的赦免,并没有马武救援之事。

(6)《杨家将》小说中只有八妹,并无八郎。但戏剧中的《雁门关》则系八郎之事,八郎亦是辽国附马,尚二公主。其他表述“杨门”功绩的戏词,也都以“四八郎”并称。看来八郎是从四郎分化的。

(7)《辕门斩子》一剧,在“皮黄班”中,一挂斩杀剑,佘太君即出帐,一斩马蹄,八贤王亦即出帐。在“梆子班”中,则挂剑后余太君跪在帐前,六郎出而陪礼,及将斩马蹄,八贤王与之争辩,六郎献印求免官,始无精打采而出。

在这种地方,可见编戏者看描写人物的个性,比保存故事的原状为重要。因为各就想像中描写,所以各班的戏本不必一律。

(8)司马懿在《逍遥津》中是老生,因为他的一方面的人,曹操是净,华歆是小丑;且他在三人中比较是好人。但到了《空城计》中,与老生诸葛亮对阵时,他便是净了。曹操在别的戏中都是净,但在谋刺董卓的《献剑》中却是生。

可见戏中人的面目,不但表示其个性,且表示其地位。

这种事情,简单说来,只是“乱”和“安”。在我的中学校时代,一定不屑齿及,不愿一顾的。但在这时,正是心爱着戏剧,不忍把它拒绝,反要替它深思。深思的结果,忽然认识了故事的格局,知道故事是会得变迁的,从史书到小说已不知改动了多少(例如诸葛亮不斩马谡,而小说中有挥泪斩谡的事;杨继业绝食而死,而小说中有撞死“李陵碑”的事),从小说到戏剧,又不知改动了多少,甲种戏与乙种戏,同样写一件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点的不同。

一件故事的本来面目如何,或者当时有没有这件事实,我们已不能知道了,我们只能知道,在后人想像中的这件故事是如此的分歧的。推原编戏的人所以要把古人的事实迁就于他们的想像的缘故,只因作者要求情感上的满足,使得这件故事可以和自己的情感所预期的步骤和结果相符合。作者的预期,常常在始则欲其危险,至终则欲其美满;所以实在的事情,虽并没有这样的危险,而终使人有“不如意事什八九”的感叹,但这件事成为故事的时候,就会从无可挽回的危险中,得到天外飞来的幸运了。危险和幸运是由得人想像的,所以故事的节目会得各各不同。这是一庄,其余无意的讹变、形式的限制、点缀的过分、来历的异同,都是可以详细研究的。

我看了两年多的戏,惟一的成绩便是认识了这些故事的性质和格局。知道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

当时很想搜集材料,做一部《戏剧本事录》,把各出戏的根据加以考证并评骘其异同之点,可惜没有成书。这不得不希望于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