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电影《鹅毛笔》
影片《鹅毛笔》是这样开头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因为犯了通奸罪即将被斩首示众。身高体壮的刽子手神经质地从女人身后环抱过来,猛然撕开了女人的衣服。随着行刑器的缓慢攀升,叠化出围观人群讶异的脸,及地上成堆的灰白的头颅。红光弥漫,整个屏幕笼罩在温热血腥的氛围中,我们似乎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气。这个开头隐喻的意象极为强烈,贫民和权势的较量最终都将以惨败收场。
《鹅毛笔》塑造了与书有关的一群人物——生前被淫邪之书所惑的女人;行刑的刽子手久经屠场而精神错乱;****的作者因诲淫诲盗而遭当局的嫉恨;暗送鹅毛笔的女工;幻想自己成为鸟儿的男人;剃光头发戴头套着裙装的男人;诱骗幼女的医生;对权势抱有幻想的年轻神父等等,这群人此时都生活在修道院所属的精神病院里。神父把他的病人们调教得不仅能唱出优美的旋律、表演精彩的戏剧,而且还使他们循规蹈矩,没有半点疯狂的迹象。这里正是当时社会的一个侧面,一切看似有序,一切实则欲盖弥彰。
把写作当生命的作家,是影片中的灵魂人物。作家有很多荒谬的收藏品,他满脑子的奇思怪想,他以描写男女****的场面为乐事,他认为这种描写是触及人类心灵深处的、最为真实和本质的,他对一切道貌岸然的高台教化极为不屑。我们不能不认为,这个作家是一个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真诚的写作者,他的创作应该具有一定的价值。正如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评价,各色人等根据自己的需要,在书里可以读出不同的含义。片中作家所写之书,对于那些涉世不深的男女,也许恰是****教育的启蒙教材。而国王却闻出了谋反的邪气,神职人员则读出了与宗教教义背道而驰的放荡,精神病患者会变本加厉地疯狂。
读书人或是著书人,大概是沐浴了书的清香,便多少带有清贫的意味。这清贫在现实社会中也许是那样地微不足道,但却是高贵而神圣的。洗衣女工为囚禁中的作家传书递简,机智地躲过神父的查询,把书稿交到按时抵达的骑马人手中,使得文学史中的一页重要篇章在尘世中流传。对言论的控制,古今中外的统治者无一例外的都表现得极度严格。从安邦定国的角度考虑,这是无可厚非的。然而,正如历史需要人们记录,人类的各类生存状态也同样有理由需要被记录下来。更为重要的是,人类阐述和表达自我思想的愿望尤其值得珍视。人类没有理由蔑视自己的欲望和动物化的行为,人类必须在这些欲望和行为中提纯某些宝贵的东西,这也是通向思想宝库的途径之一。人类的话语权和思考权怎能被任意剥夺?
片中所有精神病人的行动都是非理性的,非理性中散发的是至诚至善的人性美。精神变得无序后,人类天性中某些美好的东西才得以流露,这是受压制后人类的悲剧。当作家被剥夺了一切行动的自由,并被赤膊锁在牢狱中后,精神病人当起了他的传声筒。这个场面是催人泪下的:每一个句子,每一场惊心动魄的描绘,经过几个诚惶诚恐的病人的嘴,被生动地传达到洗衣女工的耳朵里,洗衣女工利用鹅毛笔如实记录。作家一阵紧似一阵的语言,使画面极具感染力。病人们在传诵那些令正常人热血沸腾的句子的时候,他们被扭曲的神经末梢这时也被点燃了,他们像将要爆炸的鞭炮一样,从着火的房里弹出来,带着熊熊燃烧的热情,将整座修道院卷入到癫狂的极限。在这丧失理智的时刻,洗衣女工成了受害者,发疯的刽子手在迷乱中把她杀死。
医生在国王的授意之下,到精神病院对作家施行惩处。他有条不紊地按既定方针“治病救人”,是个居心险恶的卫道士。医生所代表的是权势的力量,他借助王权及医德的外衣,堂而皇之地把弱小女子骗上婚床。作家以犀利目光洞察了医生伪善肮脏的内心世界,并让精神病人们将现实的丑剧搬演到舞台上,当众给医生以无情的嘲讽。医生的小新娘在读到了悄悄流传于世的作家的书后,对爱情有了重新认识,她勇敢地爱上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建筑师,两人双双弃年迈的医生而去。是作家的书使无知的少女变得羽翼丰满,对自由的空气充满了向往。权势者与无助者的抗衡虽然永远无法势均力敌,然而权势在抨击和呐喊面前终究是绵软无力的。
鹅毛笔是天赋人权的象征,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作家,被剥夺了表达的自由以后,他生命的意义无疑极大地受到减损,鹅毛笔的被剥夺即是生命的被剥夺。鹅毛笔是轻飘卑微的,贫民的生命呢?我们从《鹅毛笔》中似乎还看出了无产者对权势者的血泪控诉,这控诉是具有震撼力的。疯狂的作家采取了极端的行为,比如他借衣当纸、沾酒为墨、以血为文,他赤身长啸、长歌当哭,乃至怒吞十字架以死抗争,被权势者一步步逼向到了绝境。没有了真诚的倾诉和率性的表达,鹅毛笔的存在又是多么悲哀!
年轻神父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父有着惊人的相似。他充当的是权势者的辅佐和点缀,他明明也是热血男儿,有无数躁动的欲望,但是他却只能深深地压抑。神父默默关注着健康美丽的洗衣女工,女工却在为作家而奔波。作家曾抱怨自己的老婆,从未为自己的事业做过任何牺牲,洗衣女工才是他牢狱中真正的知音和助手。神父对作家既嫉妒又无可奈何,当女工为了替作家求得一支鹅毛笔,而夜奔神父时,神父在深重的矛盾中拒绝了来自****的诱惑。女工死后,神父为她设了华丽的灵堂,并在想象中与女工相拥相爱。神父在身心俱受伤害之后幡然醒悟,他企图揭穿虚伪的权势者的阴谋,等待他的却是跟此前的作家一样的命运。神父像一架已经毫无利用价值的破旧机器,成为作家囚牢里的接替者。像作家那样,为了争取一支倾诉真情的鹅毛笔而啼血悲呼。
像所有令人同情的悲剧人物一样,洗衣女工的死亡揭示了残忍而不可回避的真相,抗争总是要由弱小者付出血的代价。女工因为热爱作家的作品而无偿为他工作,她有一千个理由为作品中昭示的真理而感动,而修道院的医生不问理由,没有申述理由的机会,理由就是结果——死亡!在很多的人都或死或囚禁之后,医生在精神病院办起了印刷厂,公然加印作家生前的著作,由此捞足了油水。新一任神父来了,医生带他巡视精神病院,此前的血腥故事已悄无痕迹。在神权和王权统治下的贫民,我们能不说他们是草芥吗?
影片还有一处意蕴深长的所在,无论是刽子手还是神父,凡是关进精神病院的人们,他们从前的社会职务都是为权势者提供服务。刽子手将那些犯上作乱的人斩杀,神父为意欲归顺的贫民作忏悔,他们勤勤恳恳地工作,却只能以精神病院作为归宿!权势者是至高无上的,一般情况下,贫民们很难接近和了解控制他们的人。距离产生恐惧,距离产生威慑。虽然在片中只有不长的几个镜头留给国王,在我们的印象中,那就是个饱食终日的昏君。所以,影片展示的一长串的悲喜剧,正是这一必不可少的前提下的必然存在。
影片结尾时,洗衣女工的母亲为牢狱中的神父送来了一瓶墨水和一支鹅毛笔,她对神父说的唯一的台词是,你欠我女儿的太多了。在神父奋笔疾书的画面中,影片结束,我们可以想象,前面的故事将有可能再次在修道院里重演。《鹅毛笔》当然不是一部历史剧,而人类进步的历程中,竟有许多的镜头与影片有着大同小异之处,看《鹅毛笔》正如看人类怎样学着说话的故事,令人忽儿悲怆忽儿惊喜。确实地,人类就是这样慢慢掌握表述的艺术的。
(2001年第五期《电影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