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往事
人物 赵从周——原为中学教师,因继承了父业而成为资本家。出场时三十岁。
刘得力——副区长,副局长,革委会副主任,反正没正过。出场时二十四岁。
张三——赵家伙夫,炊事员,造反小头目,退休工人。出场时十七岁。
赵珊珊——赵从周之女,学生,可教育好的子女。
张梅兰——张三之姐,仆人,寡妇,弹棉花工。出场时十八岁。
宋亚萍——赵从周之姨太太,工人。出场时十九岁。
韩凤仪——赵从周之夫人。出场时二十八岁。
众人。
[1948年。赵家的红洋房的花园里。
[赵从周逗着韩凤仪怀里的婴儿,张梅兰端着茶壶站在一旁,正是喝下午茶的时候。
赵从周 亚萍怎么还不下来?梅兰,你去看看。
[梅兰放下茶壶,正要上楼请亚萍,亚萍穿着睡衣打着呵欠从楼上缓步走下。她长得非常漂亮,脸上挂着倦意,也许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反倒磨去了她的激情,她此刻厌倦透了。
张梅兰 二太太,您下来了。您想吃点什么点心,我给您端去?
宋亚萍 不用了!(像在等待什么,不断向院门张望。梅兰给她搬来椅子,她随手取了支香烟坐下来。)
赵从周 亚萍,我们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了,你看,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宋亚萍 (轻声地)又不是我生的。
赵从周 你平时花样最多,又念过些书,你给想想吧。
韩凤仪 (极温柔地)都是一家人,分得那么清楚干什么?这孩子是我们大家的,你就给取个名字吧。
宋亚萍 (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取的。别人都飞的飞了,跑的跑国外去了……(又向外望)
赵从周 现在大家都在闹革命,我们也不能落伍。这样吧,就给我们的女儿取名革命怎么样?赵革命!
宋亚萍 哼!资本家的孩子叫革命?
赵从周 资本家怎么了?那是我父亲硬要我继承的头衔,我的本职是中学教师。再说了,孙文都讲过“革命不分先后,不分你我”嘛,资本家也照样革命!
[宋亚萍冷笑。副区长刘得力领民兵上。
刘得力 赵从周!
赵从周 我就是。请问同志是……
民 兵 谁是你的同志!这是咱……不,这是我们刘副区长。
刘得力 赵从周,你可是不老实呀。
赵从周 报告副区长,我父亲过去犯下的罪过我都原原本本交代清楚了呀。
刘得力 你们剥削人民的财富都交上来了吗?
赵从周 报告副区长,按政策我全部交了。
刘得力 哼,有人揭发你还藏有金条!
赵从周 金条?我也全交了呀。
刘得力 我看你是有意要顽抗到底了?
[宋亚萍对副区长暗递眼色,指桌下。梅兰看在眼里。刘得力十分注意地盯着亚萍看了一会儿,指着桌下对民兵一挥手。
刘得力 挖!
[民兵搬开桌子,挖出金条。
民 兵 报告副区长,金条二十五根。
刘得力 给我绑了!
[民兵绑赵从周,张三拿着铁勺冲上来。
张 三 你们为什么绑人?
刘得力 你是干什么的?
张 三 (示铁勺)干这个的!我们赵掌柜在全城第一个将家产捐献给政府,过去他还救过你们区长的命,你们凭什么动不动就绑人?
刘得力 什么?他救过我们区长的命?
张梅兰 这还有假?不信你去问你们区长,我家老爷还给你们送过药呢。
刘得力 (指张三、梅兰)我说同志,你们都被资本家剥削成什么样子了,还在为他们说话!
张 三 剥削?赵掌柜收养了我们姐俩,还帮我们埋葬了死去的父母……
刘得力 你们要和他划清界线,不要站到敌人一边去了!
宋亚萍 (声泪俱下地)我要和他划清界线!
刘得力 (很感兴趣地注视这个女人)这就很好嘛。
张 三 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呀!
张梅兰 二太太,老爷对你最好……
[韩凤仪抱着小孩慌忙躲进楼上。
刘得力 (不耐烦地)把他俩同赵从周一块带走!
[赵从周和张三随民兵下。
刘得力 (边理理头发,边放缓语气对亚萍)你打算怎么办?
宋亚萍 副区长,我要和赵从周——离婚!
刘得力 你揭发赵从周表现得很好,虽然你是剥削阶级的……
宋亚萍 我要跳出这个家庭,我要离婚!
刘得力 很好,人民会支持你。你先写个申请,回头我替你办。
[刘得力意味深长地看了亚萍一眼,转身下。亚萍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即拿定主意,回楼上打点行装。张三上,梅兰扶赵从周跟上。
张 三 想不到这个区长还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呢。
赵从周 这事我早忘了。
张梅兰 那次有人来绸缎店搜人,你将那个地下党卷进布卷才没让他被搜了去,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哪。
赵从周 幸亏碰见了那个人,看来还是应该多做善事,阿弥陀佛!
[韩凤仪闻声出来。
韩凤仪 老爷回来了。
赵从周 以后你们都不要再叫我老爷了。三儿,梅兰,你们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管我们叫大叔大婶吧。你们也别在我们家做事了,去外面找份工作吧。
张 三 叫你大叔可以,但是可别赶我们走。
赵从周 咳,随你们便吧。来让我抱抱孩子,没吓着她吧?(从韩凤仪手里接过珊珊)也别革什么命了,女孩子家的,就取个好听好念的名字,叫珊珊吧。
[穿戴整齐的宋亚萍提着箱子,手里拿着张纸从楼上下来。
宋亚萍 赵从周,我要离婚,画押吧。
赵从周 (从容地将孩子交给韩凤仪,接过亚萍手里的纸)嗯。
张梅兰 离婚?忘恩负义!
宋亚萍 嘴贱!
张 三 干什么?离就离,离了婚你就是外人,你敢再骂我姐一句!(抽出别在腰上的勺子,冲亚萍挥了挥)
赵从周 (制止)离了也好,现在社会变了,不兴娶小了,让她去吧。(对亚萍)这些年有什么对你不住的地方,你就多包涵点,要是没有地方住,你就还住原来那间房吧,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没了,那些金条我原打算给你和张三梅兰几个将来生活用的……
宋亚萍 (又感动又惭愧地)老爷,我……对不起你了……(慢慢下)
[赵从周等人看着亚萍远去。收光,暗转。
[1958年。仍是赵家的红洋房。但房子太少修葺,巳显出斑驳的印痕,房子巳成了公房,楼上的房间左侧住着亚萍,右侧是梅兰家,梅兰家窗上挂着个牌子:“张氏修补铺,来料加工,陈棉弹花。”楼下左侧住着刘得力与他的老婆,右侧是赵从周一家,张三仍与他们住在一起。从年画和物具上显示“******”年代。台上分几处表演区,当剧情发展到某一区时,其余的区收光。
[梅兰臂上戴着黑孝,提着一包棉絮从外面回来,正要上楼,赵从周从屋里出来。
赵从周 梅兰,你瘦了。
张梅兰 (捋捋头发)也老得快了。
赵从周 还跟从前一样漂亮。
张梅兰 老爷,没事我走了。
赵从周 你一个人过日子,太苦了。你等等,我给你取样东西。
[赵从周回房,梅兰怕人看见,忙回家。赵从周端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出来,不见梅兰,跟上楼去,门虚掩,赵从周推门而进。
赵从周 梅兰,快趁热喝了。
张梅兰 牛奶?这年头你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的?
赵从周 你忘记了,我可是个商人呀。如今报纸上登的那些亩产万斤粮,一头奶牛每天下一千斤奶,我估计这粮食和牛奶该紧张了。(说着神秘地一笑)既然知道什么该紧张了,我还能缺什么吗?我偷偷存了些货,屋里还多着呢!
张梅兰 谢谢老爷一片好心,奴婢消受不起。这寡妇门前是非多,没什么事,请你……
赵从周 (原是真心相帮,被梅兰的逐客令弄得很狼狈,将牛奶放在桌上)我注意了,现在送活来的人越来越少,我不知道你怎么应付这日子,一直想来看看。
张梅兰 (发泄地)你不用担心,女人实在没有东西可卖了,还可以卖她自己呢!
赵从周 梅兰,你怎么说这种话?
张梅兰 天老爷饿不死瞎眼的鸡,我自有我的活法。往常来送衣送鞋修补的都是些单身汉,饿鬼似的拿眼睛盯人,憋急了还动手动脚,我讨厌这帮瘪三。现在我也学乖了,主动上门取货,找的都是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光挑他们婆娘不在家的时候去。
赵从周 这太危险了。
张梅兰 这种人最保险,又想做****,又想立牌坊,他是决不会给你声张出去的。(突然拿被子捂住脸痛哭起来)
赵从周 梅兰,你可别往别处想,你……
张梅兰 我嫁的那个窝囊废,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粮食一紧张就得浮肿病死了,家里连根结实的绳子也寻不着,你说我不这么办又能怎么样呢?
赵从周 真苦了你了!(从袋中取出些钱和粮票)这些你先用着,往后有什么难处就吱声,哎,都是命,可别想不开。(要走)
张梅兰 老爷……你再陪我坐会儿。
赵从周 (有些腿软)还得给珊珊冲奶呢。
张梅兰 奴婢很久没有侍候老爷了……(拉住赵从周)
赵从周 (喃喃地)我真该——回去了。
[收光,暗转。
[刘得力家。刘得力已由副区长改任林业局副局长。
[短矮粗胖的刘妻卢桂儿是个北方人,性格粗犷,正笨手笨脚地往桌上端饭。刘得力夹着公文包进屋。楼上阳台上的亚萍远远看见了刘得力,冲他挥手绢儿,刘正低头想心事没看见。亚萍一跺脚回屋里,突然想起什么,拉开地毯一角,趴在楼板上朝下望,显然地板上有一条缝。
刘得力 (放公文包,看见桌上的饭皱皱眉头)又是稀饭?
卢桂儿 没米了我能拉出干饭来呀?
刘得力 (拍桌子)你会不会说点人话?
卢桂儿 (傻笑)嘿……得力,你这副局长怎么老正不了哇?
刘得力 你说怎么正不了!
卢桂儿 你生啥子气嘛!你看人家李局长家,他是正局长,他家每天都是干饭,你是副局长,咱们家就每天只有稀饭。
刘得力 (叹气,端碗)这就不错了,许多群众连稀饭还吃不上呢!
[刘得力正要吃饭,卢桂儿朝饭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刘得力恶心得放下饭碗。
卢桂儿 (抹桌边上的痰)没事儿,在这儿呢!(又一把抹在鞋底上)
[刘得力气恼地蒙头躺在床上,楼上的亚萍笑得直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叹口气,摇摇头,拿起一块手帕往脸上一盖,仰面躺在床上。卢桂儿一口气将桌上饭菜干完,也爬到床上,掀起被角,刘忙将脸扭向一边。
卢桂儿 嘿!得力,你一连几个月不动我一下,你是不是有啥子病啊?
刘得力 有病!
卢桂儿 你有鬼病!我看你稀饭一顿吃五六碗,你根本就没病……(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到刘得力身上乱抓)就不信羊不吃麦苗儿……
[刘得力被妻子折腾得筋疲力尽,终于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
卢桂儿 (纳闷)看来你真有病!(穿好衣服)我上班去了。
[卢桂儿嘟嘟囔囔地出门,亚萍将手帕揭开,到阳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见卢桂儿出了门,像有了精神似的,整妆下楼,敲门。刘得力以为卢桂儿又回了,忙捂被子。亚萍再敲。
刘得力 谁?
宋亚萍 是我,(学猫叫)妙儿!
[刘得力听出是亚萍的声音,兴奋得一跃而起,鞋也没穿跳着去开了门。亚萍进屋后,他谨慎地四处看看,掩好门,回身紧紧抱住亚萍。
刘得力 吃了吗?
宋亚萍 嗯。
刘得力 我给你倒杯水。
宋亚萍 (拉住他)瞧你,鞋也不穿。抓紧时间好好呆一会儿。
刘得力 没事儿,卢桂儿上班去了。(拉亚萍坐到床上)
宋亚萍 (抱住刘的脖子)得力,我真不愿再这么等了。
刘得力 瞧你急得。
宋亚萍 你到底怎么样了嘛?
刘得力 (面有难色)局里马上要调整班子,再等等吧。
宋亚萍 (松开手)还等?解放那阵子,你说你要谋个好位置,我就找了个卖烧鸡的混日子,你呢找了这个苦出身的傻卢桂儿。这一等就是十年,如今你也混得不错了,还让我等呀?
刘得力 (抱住亚萍)亚萍,你不知道,局里在搞人事调整,上面对我很重视,这关键时刻,生活作风啊,阶级界线问题啊都须小心对待。等过了这关,级别提上去了,这些就都不算问题了,我给你也重新安排安排。
宋亚萍 我不听我不听!
刘得力 (扳过亚萍的身子)好亚萍,我们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等我升上去以后,你就是……说不定人们都要叫你刘夫人……嘿嘿,我……
宋亚萍 我真有那一天吗?
刘得力 会有的,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亚萍,好长时间没听你唱了。来,你小声给我唱一段吧,让我也消消受的这些个闲气。
宋亚萍 嗯。哎,唱这段吧。(唱《彩楼配》中的“流水”。白 )啊花郎,我实对你说了吧,我父约定二月二日,在十字街前高搭彩楼,抛球招赘,是****可站在楼前;倘若姻缘有分也未可知。我有一言你且听了。(唱 )二月二日事有准,且莫错过好光阴,倘若姻缘你有分,就是天台路上的人。你若不来失了信,就是忘恩负义的人。奴家暗把天祝定,早与得力配良姻。
[刘得力已神魂飘摇,揽过亚萍,将她抱到床上,欲解衣。
宋亚萍 不行,我得给你念个紧箍咒,从今天起,不看到你的离婚证书,你别想……
[二人相拥,收光,暗转。
[梅兰家。梅兰躺在赵从周怀中,赵替梅整理头发。
赵从周 梅兰,我,对不起你。
张梅兰 不,我是真心真意的,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男人。
赵从周 怎么,你嫁的那个男人,他有病?
张梅兰 没有病,还挺像那么回事。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都像是在商店买东西,买了就走,走了谁也不认识谁。现在他死了,我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样子了。
赵从周 男人还不都一样。
张梅兰 不一样。女人跟她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像吃糖像喝酒;跟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像喝白开水,像喝黄莲汤……
[梅兰将赵从周紧紧抱住,赵理解地抚摸着她。
[画外音,张三向珊珊发号令 “齐步走!一二一……”。
[刘家的灯也亮了,刘与宋,赵与张两对人同时惊醒,大家匆匆整理衣服和头发,刘将宋送出门外,张将赵送出门外,楼上楼下屋里的两个人靠着门长长舒气,出门的两个人则各怀心事,急急往家走,在楼梯口迎面碰上。两人相视,似乎明白了对方的境况,尴尬地点点头,各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