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云影收茶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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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院子里的老枣树

有次回老家过年,走进家门抬眼看去,恍然间发现院落里的枣树没了,消失的冷清、干净、利落,父亲曾专门为那棵枣树做了四四方方的围栏,用转瓦砌的规规整整。父亲半疑惑半解释的说枣树应该是上了年纪,命到了,说是去年夏天得的病。爷爷曾为了挽留,四处寻医问道,奇人异士往家里请了不少,自始至终无人识得病症,那年夏天,枣树在最后枯萎前只是开花,只是开花,花开无声,却不再结果。

家里的小院儿是我童年对家乡最具桃源地的记忆,俨然是童年时代的一个精神家园,对于那里,不同时节必有不同念想。爷爷在刚进院门的两侧栽植了两排冬青,左右各十株,寓意十全十美,四季常青,他喜欢养花栽树,一年四季,院子里从不缺少花香,竹子、樱桃树、菊花、夜来香、梅花,剑麻、吊兰、仙人球、仙人掌、指甲花、海棠花、月季花,盈盈满满竟把整个院落变成了个小花园。夏天来了,只见一竿两竿修竹,寒冬腊月,但见三点五点梅花。但这么多花和树里,我唯独钟情的却还是那颗长在屋檐下的老枣树,即使在我从记事起看到的它的时候,它已垂垂老矣,身上多处开了裂,可只要有它在,就有无尽的安稳和踏实。

春天,在西北地区,划过脸上的风有点干裂的刺痛,阳光却一直都会很明媚。小时候,这样的下午,家人会摆个小圆桌,几把凳子,一同坐在发着嫩芽的枣树下喝茶,看着家里的猫儿狗儿在院子里欢快的疯来疯去,不时地猫儿会“噌”的一声爬上枣树,背后扬起一阵烟土,它一双利爪迅疾精准的抓住了停落在树上的麻雀,叼在嘴上高昂着头沿着树缓缓下到地面上,围着家人走上几圈,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爷爷夜间的鼾声。可燕子像是有了特权,猫儿只会对着它们喵呜喵呜的叫上一阵子,我以为,这是一种善意的驱赶。家里的猫被奶奶喂养的肥肥大大,上了树就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动静,枣树就被倒腾下来很多裂开的树皮,偶尔掉进茶杯里。

初夏,是枣树最靓丽的时节,它穿上俏丽的围裙,转身化作厨娘,做出累累果实。我和弟弟总是每天要奶奶打下很多枣子吃,洗干净了生吃,或是蒸熟了吃。最有趣的,我和弟弟很不规矩,背着奶奶,从家里找现成砖砾瓦块,两个小小的人,做起事来还真是卖力,弟弟用找来的砖块搭建成一个封闭的盒子,就像一座只留有门的小房子,找一堆柴火或麦秆放进搭建的空间里,把洗干净的枣放在柴草上面,嗤啦一声划开火柴,朝着柴草点燃,几个步骤下来,耐心等着所谓的烧烤枣子。枣子烧烤到最好吃的程度是等外壳都烧焦了变成炭黑色,而后剥去黑色外壳,从红嫩的果肉里紧紧张张铺来缕缕香气,手和嘴全抹了黑,回到家里总要被爷爷教训一顿,可两个小人,已将眼角笑弯。

盛夏,天气炎热难耐时,乘着夜空和晚风,家人整理了被褥和席子,一起去二楼的屋顶纳凉。铺上席子,望着深邃幽蓝的夜空,整个世界只剩了静。枣树见有了人,也调皮起来,故意引诱你,晚风微微,枣树的枝丫便随风而舞。我总是最忍不住的一个,在伸手可及的楼上,随手摘下很多枣子,躺着吃,吃不完就放在枕边。夜空中不时划过一两颗星星,爷爷奶奶总间错着说:“等爷爷奶奶走了,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了,到时候你们想爷爷奶奶就去找星星”。那时候的我们,简单一听,简单一笑,笑在外,甜在心,可这话里的故事却不懂得一分半分。

秋冬季节,最是凋敝,万物自此开始为来年蓄积精力,有龇牙咧嘴的,有瞠目结舌,更甚者青筋暴起,等来年褪去这防寒御冻又丑陋的外衣后,又是一番新貌。院落里的枣树,比起四季常绿的冬青,容颜俱损,皮开肉绽,像是要哭出血来才算这一年的完结,家里每逢冬至都会有一场大雪,一夜过后,院子里一色亮白,谁也分不出谁,无论是干枯或是青绿,红梅纵香,隔着雪气也弱了七八分,枣树可以安稳的过冬了,至少,不用在意容貌。

或许,那棵枣树在绽放他最美的一面之后想离开了,那年夏天,它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开花,花开繁盛,整个院子都是枣花的香味,它的花并不大,小而密,枝头上朵朵紧挨。自此后,院子里少了那个身影高大,为我们遮风避雨的老枣树,但是在我和家人心里,他却是常青的。

2012年,大家都在等着看世界末日的结果,信的人十分虔诚,不信的人仍一如往常。过年回家时把家里的老照片七七八八翻了出来,夜落灯起,恍恍惚惚却又清清楚楚看了整整一天,期间像是眼前上演了一出没有字幕,没有音乐,没有配音,从黑白到彩色的电影,这个电影记录的不止是岁月,更是岁月沉淀之后的安静、慈祥。记忆中的爷爷,总是军衣不离,干净利落,他的性格,单纯简净。对外人,和颜悦色,对家人,慈祥可亲。年轻时的爷爷是个十足的美男子,个子高大,五官精致,远远走来像是一幅色调婉丽、线条柔和的山水画。爷爷家中有六个兄弟姐妹,最大的哥哥内战时跟着部队一路步行去了新疆,听爷爷讲,他的哥哥跨过死人堆,走过独木桥,一路吃苦打仗到了新疆,后来自考了大学,进了教育部工作,小一些的弟弟也去了部队。爷爷在前程和孝道之间选择了从孝,他留在家乡,肩负起照顾父母和家人的担子,之后去了西安跟着一个政委做了文员,爷爷写的一手好字,工作出色,前程一片大好。我曾问过爷爷,是否后悔过没有竹杖芒鞋剑走天涯闯天下,爷爷拿起他常常衔着的玉烟斗,长长的吐了口烟,说道:“世上最大的安慰,就是孝顺了父母一辈子”。这时候,我已是一个读得了诗经,解得了宋词的高中生。

爷爷今年80岁,已是耄耋之年,如龟即寿,每次和好友摸完雀牌回到家,依旧只是和我比看谁吃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