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死亡之中所恐惧的是个人的终结;同时,由于个人是生活意志的特殊客观化,所以它的整个本性都在与死亡搏斗。现在,当我们的感情使自己感到无助时,我们的理性便会加入进来,而且多数是克服了不利影响,因为理性使我们达到更高层次,从这较高层次,我们所想到的不再是特殊的东西,而是主体。所以,一个人倘若他能平静而审慎地希望自己的生命像向来所了解的一样,将永远继续存在或不断更新,如果他对生命的爱非常强烈,强烈足以使自己愿接受为追求快乐而带来的一切艰苦和不幸——此种人会无所畏惧,他会漠然无动于衷地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他会把死亡看作是虚假的幻像,看作是没有力量的幽灵,这些可以使弱者感到害怕的东西,对他却无计可施,毫无力量,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具体表现整个世界的意志,他永远相信生命,也永远相信那意志现象惟一特殊形式的现在。他不会因无限的过去或将来而感到可怕,他会把过去或未来当作空虚幻象。因此,他对死亡不会感到恐惧,就像太阳不会恐惧夜晚一样。
自杀
按语:
一个人一旦对生活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会立刻结束其生命,这在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
普林尼说:“生活对于人来说是不尽如意的,无须不惜代价地拖延。无论你是谁,即使你的生活充满了恶行和罪孽,也必死无疑。对于错乱的精神,最有效的弥补莫过于享受自然,女神赐福人的最伟大的幸事,适时而死;其优点是适宜于一切人。”他进一步宣称:“甚至连上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倘若他情愿去死,他也无法决定他自己的死亡,而在我们不幸的世俗生活中,死亡是上帝赐福于人的最好的礼物。”
一个人一旦对生活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会立刻结束其生命,这在生活中是屡见不鲜的。但是,死亡的恐惧往往相当顽固,它仿佛是守卫在这个世界出口处的士兵。倘若这种生命的终结一直具有纯粹消极的特征,是生存的突然中止,那么,或许那些尚未结束其生命的人便所剩无几了。自杀还有某种积极的东西,它是物体的毁灭,人总是畏惧死亡的,因为他的肉体是生存意志的表现形式。
无论如何,与死亡的搏斗,一般来说并不像从远处看那么艰难,这主要是由于肉体疾病与精神疾病之间的相克作用。倘若我们身患重病,长期忍受着病痛的折磨,那么,其他的烦恼便显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所考虑的只是尽快痊愈。同样地,巨大的精神痛苦会使我们对肉体痛苦麻木不仁;我们漠视肉体的痛苦,不,倘若肉体痛苦超过了精神痛苦,它就会分散我们的思想。因此,我们总是希望以肉体的痛苦来缓解精神的痛苦。正是这种情感常导致自杀,因为对那些倍遭精神折磨的人来说,肉体痛苦是无关紧要的。在那些因某种纯粹病态或极度忧郁而被迫自杀的人的案例中,上述情况尤为明显。没有必要试图驾驭他们的情感,他们也没有做出这种努力的要求,然而,一旦死亡的恐惧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义务,他们就会立刻终结自己的生命。
在一些可怕的恶梦中,极度恐惧常使我们惊醒;于是,那黑夜里产生的令人厌恶的阴影便会悄然遁去。生活就是一场梦;当极度恐惧的瞬间使我们惊醒后,生活中的一切阴影也会销声匿迹。
或许,自杀也被看作一种尝试——一个人类的自然之神,提出并试图迫使他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死亡将会给一个人的生存及其对事物本性的洞察带来何种变化?这是一种愚蠢的尝试,因为它意味着这样一种意识的毁灭,即提出上述问题并期待作出答复的意识的毁灭。
生命的本质是苦恼
按语:
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这是意志内在本质的命运,身为天才,他便有最多的苦恼,动物世界的表现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别,然亦无可避免。
意志总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这能从最低以至最高等的意志现象所显现的阶段中看出,意志没有最终目标或目的,努力是意志的惟一本质,无所谓达到目标而告终期。所以,它永无最后的满足,沿途只有荆棘障碍,就这样永无尽期的持续下去。
世界的每一角度,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机物的形态,都是根据努力而表现的;相互竞争,各取所需——因为它们所需的物质,只有从另一方夺取而得。就这样,世界仿佛是一个大战场,随处可见拼死拼活的战争。且这种战争多半会阻遏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努力,而产生抗拒,奋斗固然到头来成空,然又无法舍弃自己的本质。因为这种现象一旦消灭,其他的现象便会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质,所以只得痛苦的继续生存下去。
努力要同于意志,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质,是人类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识之光所呈现的东西。我们所称之苦恼,就是意志和一时性的目标之间有了障碍。使意志无法称心如意;相反,所谓满足、健康或幸福,即为意志达到它的目标。世上没有所谓永恒的满足,通常,这一次的满足只是新努力的出发点而已。努力到处碰壁,到处挣扎战斗,因而也经常苦恼,正如努力没有最终目标,苦恼也无休止。
至于有认识力的世界——即为动物的世界,就可以显现出它们的不断的苦恼。观察人类的生命,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意志现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为显著。对个体而言,倘若一个人的认识愈明晰,智慧愈高,他的痛苦也愈多,天生高智商,他便有更多的苦恼。
素有“哲学画家”或“画家的哲学者”之称誉的狄基班,曾以一幅画直观而具体的描写出意识程度与苦恼程度的密切关系。这幅画的上半幅描绘有丧子之痛的女人群像,以各种表情和姿势,表达出母亲的深沉、悲伤、痛苦和绝望;下半幅则为描绘失去子羊的一群母羊,各动物的表情、姿势与上半幅互成对应。从而可以了解,并非有明确的认识和明敏的意识才有强烈的苦恼,即使在动物迟钝的意识中,也有痛苦的可能。
生命终归灭亡
按语:
生命的旅程如同你在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吹肥皂泡,尽管你可将它尽可能吹大,但,最终也逃不掉破灭的命运。
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的时间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微乎其微,几乎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所谓的“何时”“何地”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因为其场所和时间,只是无穷无尽之中的一小点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现在”。“现在”不受阻碍地向“过去”疾驰而去,一步步靠近死神。“过去”的生命,对于“现在”会有什么影响?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灭,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对个体而言,其“过去”的内容是痛苦、或是快乐,这些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但,“现在”往往一转眼即成过去,“未来”却又茫然不可知,因此,个体的生存从形式上看,是不断地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地死亡。但若就身体方面来看,众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却崎岖坎坷,充满荆棘和颠簸;肉体生命的死亡经常受到阻窒,受到延缓,使我们的精神苦闷,也不断地往后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断地侵入,预防了死亡。如此,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和死亡战斗着;除呼吸外,诸如饮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战斗。当然,最后必是死亡获胜。这一条路径所以呈现得那样迂回,是因为:死亡在未吞噬它的战利品之前——就是我们从开始诞生到归于死亡之前,每一刻都受它蓄意的摆弄。但我们仍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希冀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们尽可能把它吹大,但终归会破灭。
痛苦无从避免
按语:
不论自然如何安排,不论幸运是否曾降临你身上,不论你是王侯将相抑或贩夫走卒,不论你曾拥有万贯家财抑或是身无分文,痛苦仍无从避免。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这种挣扎和跟贫穷搏斗同样痛苦。——愿望和满足者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最少。倘若我们能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于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之。但这些都须具备着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予极少数人,且拥有的时刻极其短暂。只因他们智慧卓越,对于苦恼的感受自然远较一般人敏锐,个性上也和常人截然相反。因此,他们很难逃离孤独的命运。因此,身为智者,也是利害参半。普通人则只生存于欲望中,无法享受到纯粹智慧的乐趣,无法感受纯粹认识中所具有的喜悦。若要以某种事物唤起他们的同感,或引发他们的兴趣,同样需要刺激他们的意志。因为他们的生存是欲望多于认识,他们惟一的要素便是作用和反作用。此种素质常表现在日常的琐细事情中,如有人在游览名胜古迹时,总爱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资纪念”,就是为了要把“作用”带到这个场地来。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现在赌博游戏的出奇翻新上,由此可见人类本性的肤浅。
事实上,要消除一种痛苦十分困难,即使侥幸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千种其他姿态出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之不同而不同,比如****、爱情、嫉妒、憎恨、抱怨、病痛等皆是。倘若这些痛苦不能转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那时再想摆脱它,便要大费周折了,纵使倦怠得以驱除,痛苦恐怕也将回复原来的姿态再开始跃跃欲动。
痛苦原是人生中固有的、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其表现的姿态和形式,皆被偶然所左右,所以,痛苦总在现实中占据一个位置,若除去现在的痛苦,从前被拒在外的其他痛苦必定立刻乘虚而入,占据原来的位置。因而就本质而言,命运对我们并不发生任何影响。——一个人若能有这样的省悟、认识上述道理,他就能获得心灵的恬淡平静,不再因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实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呢?也许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