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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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读宝玉,说平等(二)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千万别认为只有高层才需要迎来送往、客套应酬,农村的规矩礼数不次于高层,农村人对于此事的烦恼不少于贾宝玉。

千万别认为贾宝玉对晴雯的平等与照顾是很容易做到的,恰恰相反,对一些国人而言,他们的大脑中从来就没有过平等的想法,他们见人不是骄傲就是自卑,不是讨好就是冷漠。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huò(熬药、洗衣、刷碗的次数。北方方言)……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她)嗅些……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此为西欧艺术搪瓷)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晴雯……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xìn门(脑门,北方方言),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一叠子,北方习语)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xǐng鼻子……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穴)还疼。”

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柄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

写得真生动。以中国人眼光去看外国文化与以外国人眼光来看中国文化一样有趣,外国的天使在宝玉等看来就是“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正如外国人最初读《西游记》说“唐僧带着宠物猴、宠物猪去印度旅游”。

西洋鼻烟与东洋芥末一样,只能让鼻腔通透几秒却不能治病。晴雯的个性在这小小细节中也得以体现,那就是性子急、等不得,如小孩子一样有趣。她也不想想,鼻烟又不是炸药,怎么可能立刻就反应呢?

清朝高层虽然热爱中国国粹反对外国文艺,但家中照样常用西洋药品;正如“文革”全国清除西方的一切时,某领导照样吃吃西餐学学英语,好不洒脱。膏子药贴在太阳穴上,很像日本国旗,但晴雯这么一贴,确实俏皮可爱。

就在此回中,我们第一次知道王熙凤常常头疼,不知是她算计天下人算计多了所致还是讨好贾母想多了所致。

王熙凤头疼,象征着贾府头疼。

宝玉遵母命要在第二天去舅舅王子腾家,亲朋好友一年到头甚至天天有过生日的,贾府男子又不多,也真够宝玉烦的。许多人误认为只有大家族才会如此,其实贫寒小族也一样。

晴雯与袭人不同:袭人遇到此事,必亲自早起准备妥当;晴雯虽也很放在心上,但常常支使别人。(这次生病了,另当别论)晴雯对宝玉深有感情,连名字也不叫,一口一个“他”,自然而亲切。

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福建建宁的白莲子)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以传统方法加工的生姜。含在口中,太阳高升后方可吐出,以除清湿之气)来,宝玉噙(含着,北方习语)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道:“下雪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用沙狐颔下皮毛做成的的名贵大衣)给他罢(吧)。”……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

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ní’,这是哦啰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薛宝琴),这件给你罢(吧)。”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她)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

宝玉的生活非常讲究,宝玉也非常懂礼貌。贾母将平生收藏的最好的两件皮毛大衣,一件给了宝琴,一件给了宝玉。老人爱孩子之心,让人感动,贾母让宝玉穿上去给娘看看,绝不是表功而是重申大家族的优秀规矩。但贾母的平等之心不够,同是孙子,贾环除了被讽刺什么也捞不着。至于鸳鸯,因为贾赦怀疑她看上了宝玉,于是她与宝玉绝交以示清白。鸳鸯心性强,故做事也绝!环境的恶与浊,很可能会在某一时期扭曲了我们的美好个性。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奶妈李嬷嬷之子)、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

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吧),省得到了老爷(爸爸贾政)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找理由)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bú shi,都派(强加)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

六个小主管的名字都不错,雍容富贵,代表着贾府的渴望;四个仆人虽然都是爷们,但名字诗情画意,一听就是宝玉小时候给起的。宝玉代表贾府去王子腾家,当然要多带几个人,这不是宝玉本人的问题,这是贾府的派头问题。

宝玉对仆人们也很有礼貌也很有人文关怀,怕上马下马给他们添麻烦。路过爸爸的房间要下马是贾府的规矩(形同后世的领袖崇拜),但见到赖大下马是宝玉的自觉,赖大连忙抱着宝玉的腿不让他下来,高尚的宝玉在马镫上站起以示礼貌。

宝玉对赖大够好的了,但在宝玉失玉之后,赖大竟然违良心,骗贾府,骗宝玉,(第九十六回开头)让人心寒。读者们,假如你由此得出“宝玉早就应该凶恶”的中国式歪理来,那就比赖大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