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夜懒洋洋地躺在卧塌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这里是一座小楼,绿脊金瓦,小巧玲珑,四角飞檐之下,是四排下垂的象牙的木芴,尖端小而微翘,宛如倒悬飞泉。
倦夜临窗而坐,远山近水,一览无余,飞鸟徘徊,婉约之声可闻,让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只可惜,倦夜此时的状态,实在与仙字沾不上边,长长的黑发零乱地披在肩头,半遮住他俊秀完美的面容,衣服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几天没换了,怕是睡觉的时候也是穿着来,即便如此,依然难掩倦夜天生的雍容尊贵之态。
门被推开,沧溪抱着一具古琴走进来,看到倦夜那种懒到极点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倦夜,你已经睡了三天了,怎么还是这么没精神?”
倦夜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我虽然睡了,倒不如没睡。”目光转到沧溪手中的古琴,精神一震,竟难得坐了起来,“翠尾琴?你真的找到了?”
沧溪微笑,将琴放到倦夜身前的小几上:“当然,虽然费了不少心思,但只要我传下话去,那些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我欢喜的好机会。这琴原来被一个士大夫收藏了,先阳的知府可是威逼加利诱才将它弄到手,立即就送过来了。”
倦夜手指轻拨琴弦,叮咚之声流出,一时之间,竟似见到绿意迷漫,叶片伸展:“果然是翠尾琴。”
沧溪惊异地看着琴:“它的琴声果然非同一般,不过,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地找这具翠尾琴?”
倦夜脸上露出感伤之色:“我找翠尾琴,是为了救我的兄弟。翠尾琴乃是上古仙木所制,集了木之魂,草之魄,除了它,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他。”
沧溪似有所悟,苦涩地笑了:“真羡慕那个人,他虽然去了,却有你这样的兄弟如此为他。我若是去了,我那个兄弟恐怕连做梦都会笑醒了。”
倦夜淡淡一笑:“狼国并肩做战之时,我已把你当作兄弟了。现在你却说出这种话,不觉得没意思吗?”
沧溪忍不住笑了,挤到倦夜身边坐好:“我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倦夜好笑地看着他:“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不会被你妹妹传染了吧?”
沧溪连忙举手投降:“别,别,我若像她可就真麻烦了!有一个缠你不放的,还不够吗?”
他分明是话中有话,这个缠着倦夜不放的人似乎是说水色,又似乎另有所指。
倦夜皱眉,哼了一声:“没意思!”
沧溪忍笑楼住倦夜肩膀:“我跟你开玩笑呢?对了,我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泽越大局已定,昭和已经正式登基,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当众宣布,与九焰重新修好,并派永安侯燕空城亲自出使九焰,澄清误会,以期两国恢复贸易往来,共建太平盛世。”
倦夜毫不惊奇:“我早就想到了,昭和当初挑起泽越九焰的纷争,为的就是在乱中求胜,如今他已登基,要的自然就是稳了。而能做好这件事的人,非燕空城莫属了。不过,他这也是一着险棋,九焰有你在,他未必如愿。”
沧溪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苦笑说:“我确实不甘心,可是此时此刻,我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而罔顾百姓安危,国家大益。况且又有东涯在一边力主求和,甚至要亲自护送使臣来京,我怕也是无能为力。”
倦夜叹息:“这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也是你与昭和东涯的区别,他们心中永远只有自己,而你却能装下别人。这一点与月夕相似,可惜月夕不如你洒脱勇敢,他只会逃避,逃避到最后,伤的却是别人。”
沧溪察觉到倦夜的伤感,连忙岔开话题:“算了,不说那些无趣的事了!燕空城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京城,倒是你,麻烦恐怕不小,水色天天往宫里跑,说的都是你的事,皇伯伯对你非常感兴趣,几次想要召见你,虽然被我挡了,但我想,他一定不甘心的。”
倦夜无奈:“我有什么好说的?水色嫌我过得太舒服了吗?”
“别忘了,你可是九焰皇家守护千年的人,只这一项,足以让皇伯伯惊讶莫名了。”
倦夜懒得解释,只是随手拨弄琴弦,目光流转,越过窗外,落向远方的一处建筑。
那是一处高台,台体呈银白色,宛如卧地的三角形,中间一处凹口,却是淡青颜色,远远望去,宛如长矛的刺。它紧临皇城,高耸入云,雄伟挺拔,恒江由西方奔腾而来,汇流入台,又从东方蜿蜒而去。
沧溪现在就指着那处地方:“知道那里叫什么名字吗?命天台,那里不但是九焰皇帝登基之地,更是皇室子弟筛选守护者的地方,所以我们叫它命天台!意思就是天命所在,无可抗衡。”
倦夜一怔,轻声自语:“命天台。”
“九焰的皇室子弟必须要先经过守护者的选拔,落选的才会作为皇帝的候选人。”
倦夜叹息:“这对你们并不公平,守护者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沧溪微笑:“你错了,九焰皇室子弟视当选守护者为最高荣誉。守护者固然一人承受了无边的寂寞,但守护者的家人,他的兄弟或子女却是皇位的最强竞争者,这是九焰百姓公认的事实。只不过,百姓们并不懂得守护者的意义,他们只以为守护者一生守护命天台,是九焰的圣者,承受万民膜拜。所以当年却神当选守护者,他的儿子紫阳王才是众望所归的皇帝人选,却死于征战途中。”
倦夜皱眉:“那作为却神的孙儿东涯,岂非也是皇帝的最佳人选。”
“不错,可是你别忘了,这一届的守护者却是我的妹妹水色。所以,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你的皇伯重颜更倾向于谁呢?”
沧溪一脸肯定:“自然是我,我的父亲虽然过世得早,却与皇伯手足情深,否则,皇伯伯也不会把我和水色带进宫中亲自教导。至于东涯,皇伯伯对他顾忌很多,给他兵权也是形势所迫。况且,东涯苦心经营,目的是什么,皇伯伯比谁都清楚,可是他势力已成,又是却神之孙,紫阳王之子,所以轻易动他不得。”
倦夜冷哼一声:“如今他又与昭和狼狈为奸,却是如虎添翼了。”
沧溪大笑:“可是我有你,却更是得天独厚。”
倦夜似笑非笑:“你最好不要这么想,我来九焰,也是另有目的。”
沧溪不以为意:“你可以帮助月夕,自然可以帮助我。”
倦夜摇头:“我帮月夕并非想助他登基,而是保护他,其实他对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你,恐怕也是骑虎难下,其实你和他都不是贪恋权贵之人。”
沧溪苦笑:“你说得不错,我确实骑虎难下,因为我要保护自己和家人,所以,我必须与东涯抗争,我虽然无意皇位,但也不会坐以待毙。”
倦夜似乎不想置评什么,自古皇家是非多,早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心思又回到翠尾琴上,抚摸着碧绿的琴身,似乎在思考什么。
沧溪犹豫了一下:“你对命天台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倦夜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沧溪苦笑:“命天台可是与你息息相关,是它决定了谁来做你的守护者?”
“那又如何?况且,对这些事情我丝毫记忆都没有,即便去了,也未必能找到答案。”
“命天台只能由内打开,外面的人是无法自由进入的。
“哦?”
“每当到了选拔守护者的时候,命天台顶会夜放白光,照亮整个皇城,于是,皇室子弟便会整装待发,列于命天台外,等待命天台的开启。选中之人,便永远留在了命天台,其实是到了元海之底。”
倦夜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而且还是两个人。
“他们一定在这里。哥!你在吗?”
门一下子被推开,现出水色的身影。水色一见沧溪和倦夜,大大的笑容立即爬上了面孔,向后一退身,恭声说:“皇伯伯,他们都在,您请!”
沧溪一怔,慌忙站了起来,并不忘狠狠地瞪水色一眼。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眉眼与沧溪有几分相似,嘴却阔大得多,留着短须,举止之间,高贵逼人。
重颜看到倦夜的第一眼,感觉是邋遢!第二眼再看过去,感觉是俊美!看第三眼的时候,重颜已经无法再去形容眼前的人,只觉得看过这人后,怕是放眼天下,再无人能入得了眼了。
倦夜当然也看到了九焰皇帝重颜,可他的反应却让沧溪和水色目瞪口呆,因为他既没起身,也没行礼,只是懒洋洋地坐着,懒洋洋地问:“你有事吗?”
重颜又是一怔,然后就大笑起来:“不愧是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便名动天下的倦夜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好,我想找你下棋,可以吗?”
倦夜想了想,才勉强地点点头:“好吧。”
他毕竟是沧溪的伯伯,也不能太不给面子。
重颜高兴地坐下来,命人摆上棋盘,两人竟在第一次见面,说话不到两句的情况下,下起棋来。
这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因为重颜的目的并不在棋,而是倦夜,所以,他总是在对弈的关键时候,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而且一个比一个古怪。
“你真的已经一千三百岁了?”
倦夜一怔,才明白重颜的意思,因为重颜家族作为守护者已经一千三百年,那么被守护的人自然也该有一千三百岁的高龄了。
这个问题倦夜想了好久,才回答:“没有。”
“哦,明白了,你沉睡的时候身体的所有机能已经停止,所以不计年龄。”
倦夜想笑,非常佩服重颜的想象力:“你很聪明。”
重颜得意地咧咧嘴,竟露出几分孩子气。
倦夜刚要落子,重颜的问题又冒出来:“矫然若龙,静若秋水,他是你什么人?”
倦夜又一怔:“你说的是……”
“这是我祖先手记中的两句话,祖先遇到了那人,那人给了我们家族财富与力量,又把守护的任务交付,可是直至今天,也没人知道那人身份,只记得祖先形容他的两句话:矫然若龙,静若秋水。”
倦夜很自然地想到水魔,想起他飘逸风流的姿态,如江海般旷达深远的眼神:“那人,是我的兄弟。”
这一次换重颜怔住了,他凝注着棋盘好久好久,才缓缓吁了一口气:“真是好兄弟。”
他没有这样的兄弟,唯一一个还算亲近的,却早早去了。
棋局似乎僵窒了,重颜一直没有落子,倦夜懒洋洋地靠在卧塌上,耐心地等待着,手指轻抚椅背,突然,他的指尖颤了颤,身体也随之一僵,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吐出:“花间。”
无人察觉到倦夜的异样。
终于,重颜似乎决定了什么,将一枚黑子扣进棋盘:“你来做君华驸马,怎么样?”
沧溪一惊,水色一喜,倦夜却久久没有回复,他斜倚在卧塌上,头微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重颜好像早已料到倦夜的反应,既不吃惊,也不怪罪,只是看着棋盘,似乎在思索下一步棋,可说出的话却全不是那回事:“做了君华驸马,你就是沧溪的妹夫,将来的九焰,就是你和沧溪的了。”
沧溪心里叹息,皇伯伯,倦夜这样的人,你以权利相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在重颜眼里,没有男人不爱权利。尤其如倦夜这种雄才大略之人,又岂是久居人下之辈?
水色眼巴巴地看着倦夜,只希望他能点一点头。
可是倦夜一无反应,既没点头,也没拒绝,这种反应似乎早在重颜意料之中,所以,他离开了棋盘,走近窗前,悠闲地望着楼外的风景:“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震惊,需要时间考虑。我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有了答案,你随时可以找我。”
重颜觉得自己实在很给倦夜面子,他亲自来到沧王府,与他对弈,还把身份无异于圣女的水色嫁给他,以一个君王来讲,如此地礼贤下世,谦恭为怀,岂非太难得了吗?
奇怪的是,倦夜依然没有反应,任何反应都没有。
重颜终于变了脸色。
沧溪悄悄走近他,轻轻推了他一把:“倦夜。”
谁想,倦夜竟然无动于衷,身体反而更加靠紧了卧塌。
沧溪诧异:“倦夜?”低头一看,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喂,你竟然……”
倦夜低眉合目,竟是早已睡着了。
沧溪简直是啼笑皆非,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重颜和目瞪口呆的水色,忍不住叹气。
倦夜,你睡得可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