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僵尸,别跑!”
她之所以睡了这么久,是因为一直在对抗秦然的催眠,精神才会分外疲惫。
其实,秦然给她的指令是“跳下楼去”,她却徘徊不前,结果被约贺推了下去。
于小渡添油加醋地向莫晓乙和周觉讲述了自己“遇鬼”的经历,提到约贺的时候,更是趾高气扬,毫不委婉地指责两人当初冤枉她的恶劣行径。
对于约贺,莫晓乙的判断是,在他未死之前,必定已被秦然催眠。死亡之后,又按照秦然的催眠指令,偷偷离开了太平间,再与秦然会合。
至于如何进入守卫森严的约贺病房,对于秦然这个催眠大师来讲,根本不成问题。
此时周觉已经通过特殊手段拿到了特别通行证,船也准备好了,出行在即,于是两人商议决定,先去米空岛,回来之后再解决僵尸问题。
就在当天,莫晓乙和周觉瞒着于小渡,会和了付扁扁和罗西,启程前往米空岛。
船在航行了五天之后,终于到了米空岛。
远远望去,只见亮丽的天,蔚蓝的海,轻柔的风,细软的沙,环绕着一座浅碧小岛,构成了一幅极为恬静的风景画。
但是那处坐落于群山环绕之间的巨型建筑物,单从外观上看,却根本不像科研基地,倒像一座军事堡垒,光围墙就有两米厚,十几米高,边沿还矗立着几座塔楼,警卫人员的身影若隐若现。无数棵参天大树映入眼帘,郁郁葱葱,遮天蔽地,透过繁茂的枝叶隐约可以看到或高或矮的楼宇,次第连绵,恢宏壮观。
接待人员早已在码头等候,看到周觉的时候一脸恭敬讨好:“周少,欢迎光临米空岛!”转向罗西的时候却是惊喜交加,说话都结巴起来:“罗……罗院长,您……终于回来了!”再看到付扁扁立刻变得惊惶失措,面无血色:“你……十七,你不是死了吗?”
只一句话,便让周觉的心沉了下去,他们果然认识付扁扁,并且称他为十七。
罗西却因为被莫晓乙再三叮嘱,所以在故作深沉地点点头之后,便一直沉默,但心里也是波澜起伏,忐忑之极,为什么所有人都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难道事实真的像莫晓乙所说,她本来就是科学家罗西,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如果她是科学家罗西,又为什么会变成舞女罗罗?眼前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真的可以揭开所有答案吗?
可是这里的一切并未让她感到半分熟悉,虽然时常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却不敢确定那是什么?其实作为舞女罗罗,她的记忆也并非全部,许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唯一清晰的反而是那种沉痛的感觉,那种被世事抛弃,压抑愤怒的悲怆和无奈经常在她的胸腔里回荡,这种情绪对于一个备受欺凌无法自主的舞女来讲实属正常。至于罗西,那个受人敬仰的天之娇女,站在科技顶峰的人上之人,又怎么会有这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悲哀呢?
她是罗罗,绝对没有错的!
可是,当她走进这座宏伟无比的实验楼,当所有的门都向她敞开的时候,甚至那些标志着绝密的房间也在她的手轻轻触摸之后悄无声息地滑开,她再也无话可说。
尤其是最后一扇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敞开的时候,别说周觉和其他人,即便是莫晓乙,早已做好了面对各种非常事件的心理准备,甚至对所有的一切也几乎了然于胸,但事实果真降临眼前的时候,却依然无法承受那种视觉上的震撼,道德上的冲击。
纯金属质地的房间大而空旷,银灰色的墙壁光滑冷硬,数百个壁灯散发出莹莹的白光,直直地照射在那些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器皿上。
答案就在那些被放大了数十倍的玻璃管内,完全透明的液体中间漂浮着一具又一具的身体,那些身体的形态简直是千奇百怪,没有人可以判断出他们的种类甚至种族,因为那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似兽非兽,似人非人,但又或多或少带着人类的痕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或是眉毛,或是四肢,偏偏这些属于人类的特征却与其他兽类的器官混杂在一起,便构成了那种独特而诡异,甚至让人感到恐怖感到毛骨悚然的生命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绝对独一无二的,再也找不到完全相同的另外一个存在。
如果非要为他们定义,只能称他们为——非人之人。
但是此时此刻的他们,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就那样无助地漂浮在液体中,就像一个个巧夺天工的精致皮偶,静默、死寂、面无表情。
付扁扁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便疯狂般地冲了进去,绕着那些玻璃柱跑来跑去,最后来到一具身体面前,立刻停滞不动了。
如果只说外形,那具身体与人类几乎毫无差别,而且五官清秀,漂亮到了极致,但是若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他的生殖器官不但古怪,而且凌乱,纠结一团,不但无法划分性别,甚至无法划分种类。
莫晓乙立刻明白了,难怪那些实验人员谁也无法说出他的性别,罗西也坚持不肯选择十八作为十七的对象,只因为十八并非他想象的双性人,他根本就是一个废人。
但是那一刻付扁扁的眼神,却让在场的人毕生都无法忘怀。
那样的绝望、悲怆、愤怒、还有那种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恨意,夹杂着对眼前人的绵绵爱意无限怜惜,所包涵感情之复杂深邃,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但是这种眼神瞬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不顾一切、怒不可遏的疯狂,他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十八!”便举起一旁的金属椅,拼命地砸向那禁锢住爱人的玻璃箱,巨大的碰撞声在房间里回荡,一声一声仿佛撞击在人们的心底。
周觉早已看呆了,莫晓乙紧紧咬着下唇,眼神悲悯而哀伤,神思却有些恍惚。
若是只看外形,他们也许还不能被称之为人,但是他们体内又确实存在着人类的基因,人类的痕迹和影子清晰可见,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具有了人类的思想,他们学习知识,懂得廉耻,知道追求自由和尊严。但就因为他们像人类一样,不甘于被控制被圈养,奋起反抗,才因此被全部击杀。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所有的生命都有追求自由,争取更多生存空间的权利,我们又凭什么去代替他们抉择?
但是,在强势的人类面前,他们毕竟居于弱势,于是,他们最终的命运是被泡在这冷冷的药液中,继续作为观察研究对象,而唯一的区别是,曾经是生,现在是死!
莫晓乙深深叹息,到底为什么要创造他们?既然耗费心血创造了他们,又为什么不加以珍惜,给予他们自由和尊严?
难道我们创造他们,就是为了再扼杀他们吗?
情不自禁中,莫晓乙的目光又转向了神情不住变幻的罗西。
罗西的眼神好像牢牢地粘在了那些静止在玻璃箱内的尸体上,举着金属椅的付扁扁每撞击一次,她便颤抖一次,付扁扁每哀嚎一声,她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到了最后已是面若死灰,毫无人色,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收缩抽搐,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未知的恐惧和莫名其妙的巨痛,于是在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之后,晕倒在地。
各种各样的影像在罗西的脑海中飞速旋转,却抓不住丝毫痕迹,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胸腔,沉重无比,连呼吸都困难了。她急促地喘息着,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推开那种沉闷的感觉,却看到一幅图画在眼前闪晃,渐渐地由模糊到清晰……
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罗西,罗西,这是你大脑中的海马回,它收藏了你的全部记忆,我现在将它还给你。当我数到三的时候,请你重新睁开眼睛,回复真正的自己。”
“一……”
各种记忆纷纷涌入脑海,好像一部纷繁复杂并且冗长无比的电影,在眼前快速播放:少女时代的她站在阳台上,望着邻家性感逼人的舞女与一群男人嬉笑怒骂,纵情声色,她既不屑于舞女的轻浮浅薄,又艳羡她的肆意妖娆。记忆的镜头又转向街边,她躲在角落,惊恐地看着舞女的儿子被一群流氓围攻,舞女手执菜刀,疯子一样冲过去帮忙,却被几根铁棍砸倒在地,流了满地的鲜血,舞女临死时望着儿子的眼神,悔恨而绝望,却让罗西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二……”
她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晨曦大学,她进入生物科技研究院,她捧回无数奖牌,她被总统秘密召见,接受了混合人兽基因培育新人类的科研任务,她从犹豫彷徨到坚定信念,最终踏入米空岛的研究基地……
“三……”
小小的胚胎在培育室中蠕动,渐渐成型,渐渐成长,他在阳光下欢笑,在山野间跳跃,英俊而桀骜不驯的脸庞,叛逆而跳脱不羁的性情,直到那场结束了一切的婚礼,鲜红的颜色刺穿眼帘,尸山血海直直地撞入脑海……
砰!
罗西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的身旁周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莫晓乙却在轻轻叹息:“罗院长,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们已经回到了罗西的卧室,那幅极为抽象的大脑结构图就立在床头,而床的对面,付扁扁却抱着十八的尸体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身外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的眼里心里唯一的存在,就是怀里的十八,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罗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十七!十七!对不起,对不起!”她紧紧抱着付扁扁,失声痛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欢乐难再的悲怆。
付扁扁的眼神动了动,却猛地推开了罗西,冷冷地说:“对不起能有什么用?那么多的同伴死在我的眼前,那里有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他们的尸体被你们泡进冰冷的药水中,即便死都不得安息,你们怎么会如此残忍?亏我那么信任你,那么喜欢你,几乎把你当作自己的妈妈,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
罗西眼泪流得更凶,用尽力气大喊:“不,我没有骗你,我本来就是你的妈妈!”
房间里立刻变得安静无比,连呼吸的声音都感觉不到了,气氛好像凝滞了一般,过了好久,付扁扁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罗西跪在地上,热切地捧起付扁扁的脸:“十七,我真的是你妈妈,当初培育你的时候,提取的就是我的卵细胞,然后融入蝙蝠基因。就因如此,你才会更加偏向人类,成为我们屡次实验中最成功的案例。妈妈每天看着你健康成长,心里不知道有多快乐,我爱你护你都是出自真心。我在新人类交配实验项目中提议你和六号结合,都是为了你好,因为十八的性器官发育失败,根本没有与你结合的能力。十八自己也是知道的,才会故意疏远冷淡你,却没想到弄巧成拙,竟因此让你惹下弥天大祸!你知不知道,当总统下达击毙所有实验对象的时候,我几乎要疯了,但是无论我如何反对抗争,都于事无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激光枪穿透你的身体,你可知道那个时候,妈妈真的是万念俱灰……”
莫晓乙无声叹息:“所以,你最终选择遗忘一切。”
罗西泪流满面:“那时我真的想忘记一切,却怎么都忘不了,那漫天血腥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我的孩子,我的研究,我的毕生心血全在枪声里灰飞湮灭。那一段时间,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那天,我在街上没有目的地闲逛,路过森罗广场的时候,竟然遇到一个画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坐在了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画画,就那样一直看着……”
莫晓乙心里一动,难道是于小渡的父亲于放?
“那个画者终于察觉了我的存在,问我: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我对他说,我想忘记自己,忘记发生过的一切,也许我应该去做海马回切除手术。我跟他解释了海马回的形状和功能,他便画了那幅大脑的结构线图送给我,还告诉我,他已经在图画中帮我切除了海马回。我回来之后就把画挂在床头,每天看着看着,果然平静了许多,痛苦的记忆也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在床上醒来,我变成了罗罗……”
周觉依然不明白:“你选择遗忘自己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非要变成一个舞女呢?你毕竟是一个顶尖的科学家,为什么非要这样糟蹋自己?”
罗西惨笑两声:“舞女如何?科学家又如何?像我们这种科研工作者,哪个政治势力或集团出钱供其研究,他就会为这个组织服务,尤其是大型研究,没有钱没有设备,你什么都不是!舞女出卖的只是身体,我们出卖的却是知识、思想,甚至灵魂,其实,我连舞女都不如。”她悲哀地转向十七,“那个舞女尚且能够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儿子,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十七,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母亲,可我确实是你的母亲。”
十七的眼神却越发呆滞:“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母亲?”说完,竟然抱着十八转身就走,对于罗西,竟是再也不看一眼。
罗西用力捂住嘴,把即将脱口的呜咽硬吞了回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周觉气得要去拽住十七,却被莫晓乙用眼色阻止,只能不情不愿地缩回手,想要劝劝罗西,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罗西却突然转向周觉,收敛了所有的脆弱,脸上反而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坚定:“周警监,我必须留在这里善后,所以十七就拜托给你了!这里的事情当局很快就会知道,我可以尽力周旋,但我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偏偏十七又不懂得韬光隐晦,竟然把自己的经历编辑成书,到处宣扬,虽然读者们不知真假,但上面的那些人知道。这件事的影响到底会有多大,我想都不敢去想!我真的很怕,十七逃过了第一次,还能逃过第二次吗?周警监,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可以保住十七,即便是永远不得自由,我也希望他能活下来。但是这件事除了你,别人谁也做不到,所以,我只能求你了!”
扑通一声,罗西竟然向着周觉跪了下去,她这辈子,可能从来没有在谁的面前弯过腰,更别说跪地乞求,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无论她有多么傲人的成就,也无论享有多高的国际声誉,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周觉惶然无措地扶起她:“罗院长,您别这样,我答应你就是了!”
莫晓乙却有些疑惑,周觉虽然身份显赫,但毕竟只限于警界,而对“非人事件”起决定作用的却是政府的最高层,罗西不求别人,为什么偏偏求他?
周觉竟然也答应了!难道他还有其他身份不成?就像那个特别通行证,没人知道周觉是如何拿到的,他自己也不肯说。
回程中,付扁扁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侍者每次送饭进去,他都在痴痴地凝视着十八的面孔,却一句话都不说。莫晓乙非常庆幸,十八的尸体已经做过防腐处理,但也坚持不了太多时间,所以,虽然知道残忍,有些问题却又不得不问:“你想要怎么安置十八?”
付扁扁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莫晓乙还以为得不到答案了,谁想,就在他已经准备离开的时候,付扁扁开口了:“十八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小岛外的世界,直到死也未能如愿,我想把它葬在可以看到晨曦之城的高坡上,这样,他就随时可以看到他所向往的那个繁华世界了。”
莫晓乙有些感慨,付扁扁虽然只能算半个人类,可是对于感情,却比很多人类更加执着,也更加浓烈。为了十八,甚至不惜暴露真实身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但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情感付出,虽然可敬可叹,却也异常可怕!
为了这份爱,他到底可以做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将十八安葬在林木环绕的高坡上,付扁扁却徘徊在坟前,迟迟不肯离开。
莫晓乙和周觉只能叮嘱了几句,驾车先走了。进入市区的时候,却被拥堵的人群截在了路上。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在搞什么大型庆祝活动,却很快发现不对,因为在这些队伍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喜庆和愉悦,反而是群情汹涌,面目激愤,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条幅和旗帜,从四面八方赶来,然后汇聚一起,高喊着口号,什么“还我人权”“尊重生命”“众生平等”等等,这哪里是庆祝表演,分明是在游行示威。
周觉被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在车前不远处响起,周觉和莫晓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一群年轻人吹着一尺多长的锡制大喇叭招摇过市,这种喇叭与南非专门用来驱赶狒狒的独门武器呼呼塞拉极为相似,声音听起来就像恐怖片里的恶魔号角,绝对可以让人精神崩溃的那种。但震撼两人的不是喇叭,而是他们的服饰和妆容,他们竟然将自己化妆成了半兽人,挂猪嘴的,长獠牙的,安猴尾巴的,脑门长角的,眼睛突出像灯泡的,还有人披上浓密的黑毛,戴上尖利的指甲,赤裸肥胖的身体上画满各色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一个五彩光球。他们一边走还一边鼓着腮帮子高喊:“还我自由,还我人权!”
如此的热闹丰富,如此的独特艺术,当直是穷尽想象。
这样一群人为的“怪物”从你的车前大摇大摆地经过,向你吐舌头,扮鬼脸,你能不发傻,并且哭笑不得吗?
莫晓乙只觉得莫名其妙,米空岛之行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去思索去内省,竟是很少关注外界,周觉甚至连手机都关掉了,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世隔绝,以逃避更多的是非和责任,因为他自己的心情都还没有整理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更别说去判断去裁决了!
他俩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天而已,晨曦之城竟然会乱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觉连忙打开手机,莫晓乙却打开了车内的有线电视,入目的画面顿时让两人脸色一白,怎么可能?
电视屏幕上竟然清晰地出现了一幅“非人”照片,长长的象鼻镶嵌在人类的脸庞上,面无表情,双目呆滞,赤裸的身体泡在透明胶状的药液中,说不出的诡异。紧接着又出现了牛角人,狗嘴人,狼牙人等等姿态各异的非人照片,竟然与米空岛上实验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伴随着照片的播放,一个解说员神情激动,口沫横飞地大放厥词:“我很难想象,在未来的生活中,这样的怪物随处可见。用餐的时候,象鼻人在我的对面用鼻子喝水,牛羊人餐盘里放满了青草;即便我住在顶层大厦,也可能会被飞翔的鹰人鸦人蝙蝠人窥探隐私;我还要随时预防被狼人狗人咬到,被蜥蜴人水蛭人吸血,被鼠人偷窃,被狐人的狐臭熏死,被猫人抓破脸,我甚至不能任意去吃肉类食物,因为你随时可能会和他们成为亲戚……哦,我的天呀!我甚至连娶妻都要小心翼翼,必须将对方的祖宗八代都要调查清楚,万一娶了一个体内具有隐性兽类基因的女人,生下一个狮身虎脑的孩子,一口可以咬穿我的喉咙……哦,天呀天呀天呀!这个荒谬的世界,我真的要崩溃了!”
周觉铁青着脸骂:“你他妈的现在就去死好了!”
莫晓乙却越来越疑惑,神色也越来越凝重,这些照片怎么会出现在电视里?还有,这个解说员的言辞和口气分明是知道了什么?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米空岛的实验研究是国家最高机密,就连周觉也是在申请了特殊通行证之后才得以进入内部,得知了全部真相,外人根本无从窥探。
连忙换了一个台,是讨论节目,讨论的题目竟然是:“人兽基因混合,我们步入的到底是人类的起点,还是终点?”
讨论异常激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也有自己的理论依据,有的说这是生命生存发展的必然,也有人说这样做违背了自然发展原则,是好高骛远,揠苗助长之举,大家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到了最后竟是拍案而起,揪住对方衣领咆哮怒吼,另一方连椅子都举起来了,一时之间,皮鞋与帽子齐飞,领带共假发乱舞。
再换台,竟然是付扁扁《非人》系列图书的宣传片,莫晓乙自然也在其中,并且成为重点关注对象。在随机采访中,女孩子提到莫晓乙饰演的十八次数甚至比付扁扁饰演的十七更多,除了对演员真实身份的好奇之外,更多的是对十八的同情和怜惜,这个没有性别的绝代美人,以其无可避免的悲剧性牵动了更多读者的心情和思绪,而对于造成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创造非人的科研基地和允许实验的中央政府便成了所有人唾弃和抨击的对象。
继续换台,这一次就更加不可思议了,电视上播放的竟然是《非人》的真正结局,不是书,也不是文字,而是一段逼真生动的录像。
这段录像从莫晓乙四人登上米空岛开始,一直到离开岛屿,其间的所见所闻,所言所感,包括进入实验楼的所有过程,那些精妙少见的科学仪器,那些奇形怪状的非人尸体,甚至是罗西的清醒,十七的疯狂,周觉的震惊,莫晓乙的慨叹,每一段对话,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眼前,没有一处遗漏,也没有任何夸张和矫饰,但就因为这种无可比拟的真实性,反而更加具有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
可是这段录像到底从何而来?米空岛之行明明是高度机密,而现在非但泄露出去,甚至还被拍成录像被公众传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晓乙一边观察影像的角度,一边仔细回忆,竟是越看越惊。周觉也反应过来,无比愤恨地说:“是付扁扁,这个混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判断方法更为简单,他相信莫晓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付扁扁。
莫晓乙立刻拿起电话,打给付扁扁,却被挂机。过了一会儿,一条来自对方的短信发了过来:“我不会让十八白死,我要为他复仇,我要让那个下达击杀令的人付出代价!”
真的是他!他竟然一直在暗自拍摄,把米空岛的一切都披露了出来。
更让莫晓乙震惊的是,秦然竟然也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暗黑无际的背景,极具煽动力的音乐,伴随着他低哑迷人的嗓音:“朋友们,还在等什么?走出来吧!为了十七,为了十八,为了你喜欢着的人,为了你爱着的人,为了那些饱受屈辱不得自由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去争取生存的权利吧!去向那个一直高高在上,以俯瞰的姿态将所有生命踩在脚下的人讨个说法!走出来,汇入这滚滚的洪流中,让我们一起汹涌向前!”
镜头立刻切换到晨曦之城的各大街道上,成千上万的人们挥舞着旗帜向着一个方向进发——总统府,也就是最高权利机构所在地。
莫晓乙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师兄他到底要做什么,竟然运用催眠术煽动市民动乱,冲击总统府。
先造势,后借势,利用人们在骤然面对非人之人心神惶乱无主,迷茫无计之时,抓住人们心底的脆弱和底限,一举将其击溃。
在这种混乱无序的大形势之下,根本无须再次催眠,被催眠的人们自然会将这种影响力扩大漫延,带动并催眠更多的人,就像海浪一样,一波推动一波,无休无止,循环往复,到了最后,就连催眠的人都不能控制,整个城市将进入癫狂状态,人们再也没有自己的意识,只知道盲目跟从。
这样的催眠,已经到达了真正的巅峰之境。
而且这一切,看似散漫无关,好像自然而然,但若仔细想想,分明就是早有预谋,步步计算,从出版《非人》开始,借付扁扁之手揭露真相,再利用他和周觉进入米空岛,拍摄全部过程,最后将这些耸人听闻的事实全国公映,引起公愤,秦然便借机而起。
这样的谋划,所图必定非小!
镜头又切换到总统府前,人们从四面八方汇合于此,叫嚣着,喧嚷着,警卫们几乎全副武装,拼命阻拦着那些几欲疯狂的人们……
周觉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他惊惶地拿起手机,对于那些未接来电看也不看,只管拨通号码,拨号的手竟然在发颤,可见他内心的紧张,手机终于拨通了:“爸爸,你现在……还好吧?”
那边沉默着,然后一个充满疲惫的声音响起:“小觉,你逼着我签署特别通行证,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是不是一直在为当初的事情恨我,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
“爸爸,不是的,不是我做的!”周觉已经急了,攥得发白的拳头用力砸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鸣,“我就算再……也不可能去煽动市民反对您,在我心里,您一直是个好总统!”
莫晓乙一怔,豁然而悟,原来周觉的爸爸就是晨曦的总统周海宵,那么之前的一些谜题也就迎刃而解。难怪秦然一直针对周觉,也难怪周觉可以拿到那个几乎不可能获准的特别通行证,就因为秦然早就知道周觉的身份,所以一切阴谋才会围绕他而展开。
短短一瞬间,莫晓乙就决定了什么,他向着周觉伸出手:“把电话给我!”
周觉惶然地看着他,心神大乱之下,他想也没想便将电话递给了莫晓乙。
“周叔叔,我是晓乙,我和小觉确实没有参与这次动乱,我们只是为了寻求真相,却被有心人利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资格再解释什么。但我还是要请求您,再相信我一次,给我挽回这一切的机会!”
周海宵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那么,请允许我问您两个问题。第一:非人实验研究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第二:您为什么要下达击杀令?”
莫晓乙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附和,也没有否定辩驳,只是眼神闪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他问:“周叔叔,街道已经无法通行,您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和周觉在最短时间内到达总统府吗?”
“没问题,告诉我你的位置,我立刻派直升机去接你们。”
“谢谢周叔叔,另外,再麻烦您为我准备一些东西。在我们到达之前,请您暂时先别出面,因为那个队伍里面有一些肮脏的东西,也许会冲撞您。”
莫晓乙目光深沉,转向电视屏幕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几个人的存在毫不明显,但是莫晓乙却一眼认出了他们,冷涩的笑容渐渐浮上他的唇角——
秦然,你不是说要与我决一胜负吗?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