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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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米特勒去找爱德华谈事情的时候,发现他正好一个人呆着,右手托着脑袋,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很痛苦的样子。“您头又疼了么?”米特勒问。

“头痛得要命,”爱德华回答,“可我并不怨恨,因为它使我回忆起奥蒂莉。没准儿她现在也在头疼呐,我想,用左手支着脑袋,多半比我还要难受。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忍受痛苦呢?这样的痛苦对于我有治疗的效果,对于我,我甚至可以讲,叫做求之不得;因为只有这样,在我心灵里才更加强烈、更加清晰、更加生动地浮现出她的形象,一个由众多美德烘托着的忍辱负重者的形象,因为只有在痛苦中,我们才能充分地体会那些为了忍受住痛苦所必须的伟大品格。”

尽管米特勒发现他这位朋友如此心灰意懒,仍然没有放弃对他的说服,只不过是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一步一步地,告诉他两个女人如何产生了那样的想法,这想法又怎样进一步变成了决心。爱德华几乎没有表示异议。从他说的不多几句话中似乎可以看出,他一切都听任她们;眼下的痛苦似乎使他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米特勒刚刚离开,他立刻站起身来,开始绕室狂走。他不再感到头痛,情绪完全失去了控制。还在听着米特勒的讲述,他这个相思病患者的想象力已活跃起来。他看见奥蒂莉独自,或者几乎是独自行进在熟悉的道路上,走进一家他经常光顾和住惯了的旅店;他想象着,思考着,或者说他仅仅想象而没有进行思考;他只是在期待,在希望。他必须见到她,必须和她谈谈。为什么,目的何在,结果将怎样,这些通通不在话下。他没法抗拒,他非这样做不可。

贴身仆人得到他的信赖,奉命立刻去打听奥蒂莉哪天和几时启程。到了那天早上,爱德华没带任何随从,骑着马急急忙忙赶往奥蒂莉准备下榻的旅馆。他到得十分及时;老板娘喜出望外地接着他,因为她家里欠了爱德华一个很大的情。他曾帮助她的儿子,一名作战勇敢的士兵,获得了一枚勋章;当时仅只他一个人目睹了小伙子的英勇表现,事后热心地为他请功,把报告一直打到了最高指挥官处,并且排除了一些心怀叵测者设置的障碍。老板娘真不知怎么感激他才好。她赶紧收拾自己的梳妆间,自然还连带着把更衣室和储藏室也一块儿腾出来;然而客人告诉她还要来一位女士,请女士住进这个套间吧,至于他自己,在走廊后边马马虎虎弄间小屋子就够啦。老板娘一听觉得怪神秘;但是,自己这位恩人既然对事情如此重视,如此积极,她也乐得讨讨他的欢心。瞧啊,他是怀着何等的心情在消磨傍晚到来之前的长长一段时间哦!他在将要见到她的那个房间里察看来,察看去;他似乎觉得里边的陈设布置都很别致,简直就像是在天堂。他思前想后,不知是让他感到意外好呢,还是先有个思想准备好!后一种考虑终于占了上风,他坐下来开始写信。他要用这封信迎接她。

爱德华致奥蒂莉

当你读此信时,我最亲爱的,我就在你近旁。你别害怕,别惊慌;我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不会唐突地来到你身边。在你允许之前,我不会露面。

请先考虑考虑你的处境,我的处境。你要是不准备跨出这至关紧要的一步,我将会多么感激呀;它可是够重要的。求你别走这一步!此地好似在岔路口上,再考虑考虑:你能否成为我的,愿不愿成为我的?哦,对于我们大家,你将完成一个伟大的善举,对我更是功德无量!

让我再见到你吧,高高兴兴地见到你吧!让我向你口头提出那个美妙的问题,请你用你甜蜜的小嘴给我回答。投入我的怀抱吧,奥蒂莉!在我的怀里,你曾静静地偎倚过多少次,这儿是你永远的归宿啊!

他正写着,突然感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事情已经临近,马上就会成为现实。她将走进这道房门,她将读到这封信,将像从前一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可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呀。她还会是原来那样吗?她的神态,她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他手里还握着笔,想要写下自己的想法,可这时马车已经驶进院子。他匆匆几笔加上了:“我听见你来了。待会儿见!”

他叠好信,写上封皮;已经来不及盖印了。他冲进自己靠走廊的房间,突然想起把表和印章忘在了桌子上,可能被奥蒂莉先发现。他奔回去,顺利地把它们取了出来。这时他已听见老板娘领着客人,朝他所在的地方走来。他急忙跑向自己的小房间,谁知房门却关上了。他刚才冲进去时把拔下来的钥匙留在了房里,锁一碰就锁上了;他呢,站在门前傻了眼。他猛力推门,门纹丝不动。哦,他真恨不得变成一个幽灵,从门缝里钻过去!没有办法!他把脸藏在门框后面。奥蒂莉走进来,老板娘一眼看见他,便退了回去。同样,他也完全躲不过奥蒂莉的眼睛,只好转过脸去,这一来,一对恋人有一次在极其稀罕的情况下,突然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她沉静而庄重地望着他,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他动了一动,想朝她靠近,她便几步退到了桌子边上。“奥蒂莉,”他喊出声来,“让我打破这可怕的沉默吧!难道我们只是两个面对面站着的影子不成?不过首先听我告诉你!你现在就见到我纯出偶然。在你旁边有一封我准备给你的信。念念吧,我求你啦,念念吧!然后你再下结论,你能做什么。”

奥蒂莉低头看着信,思考片刻后把它拿起来,撕开了开始阅读。她面无表情地把信读完了,然后又轻轻放回桌上。她再把举着的两手合起掌来,收回到胸脯面前,身子微微有点儿前倾,两眼望着那急切地期待着的男人。可她那目光啊,真叫爱德华不能不放弃他原本怀有的所有欲求,所有希望。她这举动撕碎了他的心。他受不了她这付模样,受不了她这个姿态。如果他再坚持自己的要求,看来她完全可能跪下。他绝望地冲出房门,打发老板娘去照顾那个孤独的女人。

他在前厅里走来走去。夜色已经降临,房里仍了无声息。老板娘终于走出来,顺手拔掉了房门钥匙。善良的女人受了感动,处境挺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在离开时把钥匙递给爱德华,爱德华不肯要。她留下灯走了。

爱德华悲痛欲绝,扑倒在奥蒂莉的门前,眼泪把门槛都浇洒湿了。谁听说过,一对近在咫尺的爱人竟如此凄惨地度过漫漫长夜!

天亮了,车夫催着上路,老板娘打开门锁,走进房中。她发现奥蒂莉合衣睡着了,便退出来冲爱德华微笑了笑。他跟她走到熟睡的姑娘床前,眼前的景象仍叫爱德华受不了。老板娘不敢唤醒安睡的少女,便坐在了对面。终于,奥蒂莉睁开美丽的双眼,站起了身来。她拒绝进早餐,于是爱德华走上前去。他恳求她,要她哪怕只说一句话,只讲清楚她想怎么样。他发誓,他尊重她所有的愿望;然而她缄默无言。他再一次亲切而又急迫地问,她到底愿不愿属于他。她呢,目光低垂,脑瓜儿轻轻地一摇表示“不”,整个神态真是再爱人不过哟!他问她是否想回寄宿学校。她淡漠地表示不想。可当他问,他可否送她回夏绿蒂身边去,她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急忙奔到床前,给车夫下了命令;可在他的背后,奥蒂莉已闪电般迅速地冲出房门,跑下楼梯,钻进车中。车夫把车驶上了返回府邸的大路;爱德华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