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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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天来了,虽比往年迟了一点,却来得更突然,更欢快。眼下奥蒂莉在花园里看见了自己悉心管理的结果:所有花草树木都已如期抽芽、返青、开花;一些在设备良好的暖房和苗圃里提前育成的秧苗,马上移栽到了室外,迎接终于发挥作用的大自然的抚爱。所操的一切心,所做一切工作,已不像在此之前那样仅仅让人满怀希望,而是已经变成现实的欢乐享受。

不过,奥蒂莉还得安慰那位园丁,为了野性的露娴妮给盆栽花卉造成的一个个缺陷,为了她给一顶顶树冠的对称造成了破坏。她鼓励园丁说,一切都很快会长好的;园丁呢,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感情太深,对自己的职业特点理解太纯,奥蒂莉安慰他的种种说法根本不会有结果。就像园丁不能让其它的爱好和打算来分自己的心一样,植物持久或眼前的生长成熟,是一个静静的过程,不容任何中断。植物跟性情倔强的人差不多,你只要顺着他的脾气来,它就可以给你一切。静静地观察,默默地坚持,什么季节干什么事,什么时辰干什么事,对园丁也许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须要。

善良的园丁就极富这样的品格,所以奥蒂莉也很喜欢和他一道工作。然而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不再能心情舒畅地发挥自己的所长啦。虽说植树种菜他无不十分在行,虽说传统园艺的要求他通通能够满足,并且做这做那都会取得成绩,虽然在培植香橙园、球茎花卉、丁香树和报春花方面,他几乎可以讲巧夺天工,但是,对时兴的观赏植物和花卉,他仍然感觉有些陌生;对于应时开放的大片植物园,对充斥园中令他脑袋发懵的生辟术语名称,他却怀有一种畏怯心理。至于东家去年开始热衷的那些事情,他更认为是毫无意义的浪费挥霍,特别是当他目睹好些珍贵的植物枯萎了,并且相信他那些帮手干活儿不老实因此和人关系不怎么样的时候。

在经过一些尝试以后,他造了个计划,得到了奥蒂莉的大力支持,因为制定这个计划的前提,原本就是爱德华归来。在这件事和其它一些事情上,爱德华的出走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让人感到了不利影响。

而今,树木的根扎得越深,枝干越是茁壮,奥蒂莉就越是对这些地方感觉得依恋。正好是一年前,她来到了这儿,其时自己还是个外人,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自从那时以来,她曾得到了多少啊!然而遗憾又将多少得而复失啊!她从未如此富有过,也从未如此贫穷过。富有的感觉和贫穷的感觉在她心灵深处迅速相互交替,相互勾销,叫她无所适从,只好随时抓住身边能抓住的琐事,把自己的注意力乃至情感投入其中。

可以想象,凡是爱德华曾经喜欢的事情,都强烈地引起她的关注;是啊,她怎么能不盼望他早些归来,亲眼目睹她为不在身边的爱人尽心竭力所做的事,并为此对她表示感谢呢?

可还有一件性质很不相同的事情,也给她提供了为爱德华效劳的可能。她出色地担负起了照顾婴儿的任务;由于家里人不肯把他交给奶妈带,而是决定自己用牛奶和水喂养,奥蒂莉更是成了孩子的直接养育者。为了让孩子在美好的春天吸收新鲜空气,她特别喜欢亲自抱他出去,带着这酣睡中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家伙,倘佯在那些笑迎着他的童年的花丛中间,倘佯在那些将与他一同长高,看来肯定将伴他度过青年时代的幼树中间。她纵目四望,不禁发出感叹: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多么富有啊!目力所及,几乎一切一切都将属于他。而在这一切之外,要是他还能在父母亲的双双关注下成长,能见证他俩重归于好的喜悦,那才叫求之不得啊!

奥蒂莉此时的情感是如此纯洁,在她的想象中这样的结局好像已经确定无疑,她完全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灿烂的阳光中,她一下子恍然大悟:她的爱如果要达到圆满,就必须彻底地无私。是啊,在一些稍纵即逝的短暂时刻,她相信自己的情操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她自己希望自己的爱人幸福,相信自己能够放弃他,甚而至于再也不见他的面,只要知道他幸福就行啦。而且,她还痛下决心独自生活下去,绝不在委身于任何别的人。

为使秋天也像春天一般绚烂美好,已经提早作好安排。一切能在入秋后继续欣欣向荣甚而至于抗寒傲雪的所谓夏季花草,特别是像翠菊什么的,都早已大量播种,而且品种繁多,眼下只待移栽到四处去,把大地变成美丽的星空。

奥蒂莉日记摘抄

在日记里,我们大概会记下从书本里读到的一个好思想,或是耳闻的什么引入注意的事情。可要与此同时,我们还肯花点工夫,从自己朋友们的来信中摘抄那些独到的看法和真知灼见,那些富有智慧的只言片语,那我们的收获就将更加丰硕。书信通常都收藏了起来,以后就在于不读,临了儿还会为了保密而一股脑儿毁掉;结果呢,我们最美、最直接的生命的嘘息就无可挽回地消失了,不仅对我们自己,也对其他人。我决心补救这一损失。

又从头开始了这一年四季的童话。感谢上帝,我们眼下正读到它最可喜的一章!紫罗兰和铃兰宛如书里的标题或者花饰。每当我们在生活之书翻到它们,我们总是感到愉快。

我们常骂那些沿街坐卧和乞讨的穷人,特别是未成年的孩子。我们注意到了吗,一旦有事可做,他们同样也在做?不等大自然完全把宝藏赏赐给人类,她的孩子们便会赶去开辟出一种营生;没有人再乞讨,谁都会给你递上一束鲜花,而且是在你尚未从睡梦里醒来,他已将花采好。对你提请求的人和送给你礼物的人一样和颜悦色,没谁再一付可怜相,人人都感到自己有权提出自己的要求。

只是为什么一年有时候那么短,有时候那么长;为什么在回忆中时而显得短,时而显得长!对于过去了的事情,我的感受就是如此;特别是在花园里,易逝的与持久的搅和在了一起的感觉比在哪儿都更明显。然而,任何稍纵即逝的东西也不会没有痕迹,也不会不留下自己的同类。

冬天同样也令人喜爱。立在眼前的树木稀疏了,透明得像幽灵,我们觉得视野更加开阔,呼吸更加舒畅。它们什么也没有了,也不再遮挡什么。可一当它们长出新叶和花骨朵,我们又会不耐烦起来,直到出现茂密的叶簇,直到风景变得丰满,直到树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奔来我们眼前。

一切圆满的东西都必然超越自身,都必然变成另一种什么,没法再与其本身相比的什么。在一定的音域内夜莺仍是鸟儿;随后它会超过自己的音域,似乎想让所有的鸟类明白,歌唱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爱情的生活,没有爱人在身旁的生活,只是一出“Comedie a tiroir”1),一出蹩脚的抽屉喜剧。人们不断地一幕幕抽出来又推进去,永远匆匆地往后赶。一切一切,即使有点好的、有意义的内容吧,也支离破碎,缺少联系。哪儿你都得从头开始,又哪儿你都巴不得它结尾。

1)法语,意即后文所谓的“抽屉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