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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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世人很少懂得对过去不久的事情进行反省总结。我们要么受到现实的强烈吸引,要么沉湎于往古之中,企图唤回和复活那已完全失去的东西,为此不惜采取一切可能采取的办法。即使在那些有负于自己先人的大富豪家庭,通常也是如此,对祖父的纪念往往胜于对父亲的纪念。

微露春意的残冬时节,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咱们的校长助理漫步在府邸宽阔、古老的庭园中,欣赏着一条条由高大的菩提树构成的林荫道和布局严谨的苗圃花坛,读着由爱德华的父亲写下的说明文字,不由得发出了上面的慨叹。花木欣欣向荣,一如当初种植它们的人所希望。而今它们已得到认可,让人赏心悦目,就没有谁再议论它们了;主人家几乎不再来,它们的兴趣和财力已转向其它方面,已投到广阔的原野上。

在归途中,他对夏绿蒂谈了自己的感想,夏绿蒂表示理解。“我们原本是让生活拖着前进,却自以为是主动在行动,”她回答说。“我们挑选自己的工作,挑选自己的兴趣爱好,然而只要仔细地一观察,就明白那不过是时代的安排,时代的风尚,我们仅仅被迫参与其中罢了。”

“确实如此,”助理说,“谁能够抗拒周围环境的潮流啊?时代在前进,思想、观念、偏见、爱好也随着前进。儿子的青年时代要是正好处于过度转折时期,可以肯定,他与自己的父亲就不会有什么共同点。设若父亲生活的时代人们喜欢多少都有点财产,并把这财产加以明确的限定,使之安全保险,并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那么,儿子却极力想扩张、给予、开拓和破除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

“整个的时代都像您所描绘的这父子俩,”夏绿蒂接过话头。“在父亲的时代,任何一座小城都得有自己的围墙和壕沟;贵族庄园还喜欢建在沼泽中央,再小的城堡也只留一座吊桥进出,叫我们今天的人简直弄不明白。现在呢,连大城市也把城垣拆了,甚至王公贵族的宫殿周围也填平了壕沟,城市变得来平整、开阔,人们在旅途中纵目四望,会以为和平已永驻人间,黄金时代就要来临。花园如果不富有田野味道,谁呆在里边都觉得惬意;不允许有任何东西引起人为造作和局促强制的联想;我们希望绝对自由自在地呼吸。我的朋友,难道您能想象从这种状态可以回到另一种状态,回到从前的状态?”

“为什么不能呢?”助理回答。“每一种状态,封闭的也好,开放的也好,都有自己的麻烦。开放状态已富足为前提,结果导致浪费。让我们仍然使用您的例子,它够显眼啦。一当出现匮乏,立刻又会自我节制。那些不得不靠土地为生的人,马上又会自己的园子四周筑起围墙,以保自己劳动成果的安全。由此也会渐渐产生对事物的新观点。实用的考虑重新占了上风,即使是十分富有的人,最终也会认为必须把一切都派上用场才成。相信我,您的儿子将来有可能把所有的园林设施都荒废掉,重新退回到高墙背后,退回到他祖父所种植的挺拔的菩提树下。”

夏绿蒂听说自己将有一个儿子,心中暗暗高兴,就不再计较助理有关她那美丽园林的不怎么吉利的预言。她因此客气地回答:“咱俩年纪都还不够大,没有一再经历这样的矛盾反复;可是只要回忆一下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想想自己曾经听见长辈们抱怨些什么事情,把农村和城市的情况都考虑进去,那么大概也就不会对您的说法提出任何异议。可是,难道就不该对这一自然进程采取任何防制措施?难道不能让父子之间,双亲与子女之间协调一致?您好心地预言我会生一个男孩;未必他非与自己的父亲矛盾对立不可?非破坏他父母亲建设起来的东西不可,而不可能继续按照同一意图去完成它,提高它?”

“也有一个聪明的办法使其可能,”助理回答,“只可惜人们很少采用。就是父亲提升儿子的地位,让他共同当家作主,共同建造庭园,共同种花植树,允许他像父亲自己一样随心所欲,只要不闹出乱子。一个人干的与另一个人干的要融为一体,而不是让一个去对另一个修修补补。一棵嫩枝十分乐于和容易嫁接到老干上,枝条已经长得粗大结实,就没法再嫁接。”

助理很高兴,能在眼看着非走不可的临别时刻,偶然无心地对夏绿蒂说了一些悦耳的话,重新加深了她对自己的好感。他离开学校已经有些日子;可是,对是否必须等夏绿蒂的分娩期过去了才有望就奥蒂莉的问题作出决定这点,他没有把握,所以仍下不了往回走的决心。现在他完全确信如此了,所以顺应形势,便带着期待和希望,重新回到校长身边去。

夏绿蒂渐渐临近分娩,多数时间都呆在自己房里。那些聚集在她周围的妇女都属于她的小圈子。奥蒂莉负责管家,只是做什么并不容她去考虑。她虽然全心全意投入,希望为夏绿蒂、为孩子、为爱德华尽可能地多做些事情;但她却不清楚,怎么才可能做到。她心乱如麻,逃避的办法唯有一天天地尽职尽责。

孩子顺利地出世了,女人们全都担保说,小家伙儿是他爸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有奥蒂莉在向产妇道贺和热烈欢迎新生儿时,心中暗暗表示异议。还在前些时准备女儿出嫁那会儿,夏绿蒂已为丈夫不在家深感痛苦;现在儿子出生了,父亲仍然未见露面;该是他来取个名字,人家将来才好叫啊。

所有朋友中第一个跑来贺喜的,是仲裁人米特勒;他早早地安插好了探子,以便及时获得情报。他一露面就喜笑颜开。他在夏绿蒂面前高声吹嘘,几乎掩饰不住自己有多得意;他这个人嘛,就是专替人家排忧解难,没有任何眼前的障碍克服不了。给孩子洗礼哪里能够拖!要让那一只脚已跨进坟墓的老牧师给孩子祝福,这样才能把他的过去与未来联结在一起。至于名字嘛,就叫奥托好啦;除了他父亲和父亲好友的这个名字,不可能再想别的名字!

就需要米特勒这不容分说的热心劲头儿,否则就不能克服左思右想、迟疑犹豫、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以及其它千百种的顾虑,因为在这种场合,总是考虑得再周到也不会完全周到,就算面面俱到了,也仍然会有某些人不满意的。

所有通知亲友和请教父教母的事情,通通由米特勒包了下来。他安排马上写信、发通知。他认为喜得贵子对这个家庭关系重大,因此急不可待地要把喜讯传布出去,让世人包括那些心怀恶意和乱嚼舌根的家伙也都知道。很显然,在此之前的感情纠葛,没能逃脱众人的注意;而这些人原本就坚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只是供大家伙儿闲侃的资料罢啦。

洗礼要安排得气派庄重,但又节制而简短。客人到齐了,奥蒂莉和米特勒捧着孩子,充当洗礼的证人。老牧师由一名助手掺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祷告完毕以后,孩子交到了奥蒂莉怀里。可在她俯身看孩子的一刹那,却让他睁着的双眼吓了一大跳:她相信所见到的竟是她自己的眼睛!如此的巧合叫谁碰着都会感到愕然。跟着接过孩子的米特勒,同样也愣住了;他发觉小家伙的模样特别像什么人,也即是像奥托上尉。在此之前,仲裁人还从未遇见过这种怪事。

善良的老牧师身体虚弱,没办法给洗礼增加额外的仪式。米特勒脑子里只有眼前的事情,回忆起以前完成同样使命的情况,对接下来该讲什么和怎么个讲法已经心中有底。这一次他用不着含蓄收敛;围在他四周的净是些亲朋好友。一等洗礼结束,他立刻喜滋滋地取牧师的位置而代之,高高兴兴地大讲他作为教父的义务和希望;他发现夏绿蒂面带满意的表情,相信是在赞赏他的讲话,便讲得越发地带劲儿。

老牧师想坐得要命,强壮的演说家却没发现,更想不到自己即将酿成一场大祸。他仍在那儿把出席洗礼的亲友与孩子的关系一一细加描述,狠狠地考验了一番奥蒂莉的神经,最后才转过脸来冲着那个老朽,对他道:“而您,我可敬的老爷子,您现在就可以引用西缅的话说:‘主啊,让你的仆人安宁地去吧;我的眼睛已看见了这个家庭的救星。’”

可这当口,眼看他就要漂漂亮亮地结束自己的演说,却一下发现那起初似乎还俯过身来准备接他递过去的孩子的老牧师,竟突然仰面倒到了地上。人们赶快扶他起来坐在圈椅里,想方设法进行急救,尽管如此,最后还是不得不说他已经死了。

一生一死紧相连接,灵柩摇篮并排而立,不仅凭想象力描绘这极端矛盾的情景,而是亲眼目睹,并且又是如此地突如其来,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可真是一个艰巨任务。奥蒂莉独自观察着那业已长眠的老人,见他的样子仍然那么和蔼、安祥,不禁有些羡慕。她心灵的生命已经被扼杀,干吗这躯体还要继续活着呢?

日间发生的种种不愉快,已经常引发她这样作世事无常、生命易逝的思考,进而感到怅惘失落,相反,夜里常有一些奇异的梦境令她感到欣慰,因为在梦里她爱人的生存有了保障,她自己的生存也得到巩固,并且充满了活力。夜里她上床安息,常常还飘浮在似睡非睡的甜美感觉中,好像就看见了一个十分明亮然而光线却异常柔和的房间。在这间房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爱德华,虽然不是穿着她往常见他穿的衣服,而是一身军装,并且每一次都是另一种姿势,或站,或行,或躺卧,或骑马,然而却完全真实自然,一点没有梦幻色彩。他这形象的每一个细小环节都清晰可辨,在她眼前活动自如,根本无须她任何帮助,也无须她提要求,或者花费心思去幻想。有时候她也见他被什么活动的东西围绕着,一些比明亮的背景暗的东西,可却几乎无法辨清这些影影憧憧的形象,只觉得它们有时像一些人,有时像一群马,有时像树林,有时像群山。通常她都是沉醉在这样的景象中安然谁去,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总感到神清气爽,心情舒畅;她确信爱德华还活着,她与他的心还紧紧联系在一起。

1)《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十九至三十节:耶路撒冷人西缅为人正直、虔诚,知道自己死前会见到耶稣基督,后来果然在进入圣殿时遇见了抱着圣婴的父母,于是赶紧上前祝福,并说了文中所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