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一个人在黑夜中站了很久,又孤零零地回到灵房,门缝里居然透出微弱的亮光。“难道是金十九在里面?”大着胆子推开那扇木门,里面坐着阿不沙,见到任杰他赶忙起身,嘿嘿笑道:“这会儿外面变得好冷。”
由炕角拿起那件皮衣,阿不沙帮任杰披在身上,周到得象位慈祥的父亲。任杰由衷地道了声谢,阿不沙笑笑又道,“这屋里生不得火,后半夜石头放这儿,都要冻出缝来。要不主子还是回屋歇着?”
任杰系上皮衣的扣子,望见阿不沙熬红的眼睛,憔悴的面容,于心不忍,劝道:“我这几天尽睡觉了,不像你每天辛苦。快回去吧,热被窝里躺一会儿,睡个好觉,明天事还多。”
“没事,没事,陪着主子舒坦。”
阿不沙显然要利用这点时间,跟任杰交流一下感情,任杰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任杰又跨坐在炕沿,阿不沙跳蹲在松明子旁边的木墩上,两人的话题就由那名大汉开始,先是任杰问道:“四夫人说她欠那家伙一个人情,你知道这事?”
阿不沙摇头,“应该是四夫人过门前的事吧,老主子或许清楚。”
“那你说他在姑里甸袭击过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任杰问得小心,他推理姑里甸遭受袭击,应该是发生在乌古乃昏迷之后,不然那天斡骨剌就显得语无伦次了。而且阿不沙先前的话中也多少带出,这事乌古乃应该是不知情。
阿不沙面带痛苦神情,显然那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跟术虎人一仗,主子昏迷,九爷战死,老主子也受重伤,没办法只能回撤。走到仆燕(满语,恶疮的意思),大家都很劳累,希望就地歇息,老主子却说仆燕乃不祥之地,一定要大伙继续前行,这才到了姑里甸。”
阿不沙脸上痛苦的神情越发凝重,语气却还能保持平静:“在姑里甸睡到半夜,我们突然遭遇偷袭,很是措手不及。开始以为是术虎人追下来了,接上手才发现对手是帮强盗,松明子点亮我看清了几个人。”
不用说,阿不沙看清的几个人中,就有刚才受伤的大汉。只是这样一来,他跟四夫人的关系就颇值得玩味,任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需要确定,而且很关键:“那家伙被你们发现,他是准备进村,还是准备出村?”
任杰当时就在附近,断定那人应该是向外冲的,但他还是希望得到阿不沙的证实。阿不沙阴沉着脸道:“他肯定是要冲出去的。”
“出村?”
确认了大汉准备出村,也就可以确定,之前他人就在完颜部,跟谁一起不言而喻。这四夫人也太不像话,丈夫刚死,她就勾三搭四,任杰愤怒之极,拍得炕上尘土飞扬:“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放他离去。”
阿不沙却无不满:“四夫人原本就是强盗出生,她带来的那帮人英勇异常,还头脑活泛,打仗一个顶得过我们十个。四夫人自己也本领高强,以往老主子出兵,都留她带人守家,她还就能击退白山部的偷袭。果真能换得她真心留下,那家伙放走十个也值,何况……”
“那家伙还是要出村去的。”
最后这句很重要,任杰留意到阿不沙很有深意地一瞥。有了孟思南的开导,阿不沙眼中的含意不难理解,四夫人任谁见了都心动,任杰也不例外,只是这个女人不容易对付,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事暂时放在一边,任杰又问:“我爹和阿哥,他们是怎么死的?”阿不沙的面颊抽搐几下,神情悲伤地道:“与术虎人一战,主子突然落马,谁都没有料到。四周的将士纷纷来救,我们的阵型顿时大乱。”
乌古乃因何落马,完颜人搞不明白,任杰自己确有判断,或许是当时飞翔的‘自己’,跟乌古乃撞了个正着,硬生生把他撞下马的。除此之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意识如何跟乌古乃的身体结合在一起,还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任杰知道,乌古乃临阵落马,会被人猜测为胆怯,这在少文重武的女真人眼中,是件很丢人的事,斡骨剌就毫不客气地指出过。任杰少不得为‘自己’辩护几句:“那时只觉得血往上涌,一阵头晕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都是天意啊!”
这些天阿不沙也想开了,或许完颜部就该是十三爷的,老主子和九爷都要给他让路。这种念头想想可以,说不出口,阿不沙把话题又转到那天的战场:“忽土老贼见有机可乘,带人拼命向主子涌来,九爷带人迎上,双方都杀得血红。怎奈我们队形已乱,又是以少打多,形势就很不利。”
完颜部劳师远征,主动出击,兵力应该不少于术虎部,任杰琢磨阿不沙口中的‘以少打多’,原因只能是乌古乃突然落马。也就是完颜部少出来的人,都在忙着照顾‘自己’,无法投入战斗。
其实还有个原因,阿不沙没讲,任杰是后来才知道的。
只听阿不沙又道:“老主人一看形势不对,便命九爷护着主子撤退,他自己带人断后。术虎人哪肯放过,嗷嗷叫着往上冲,九爷带人稍作后撤,老主人那边就寡不敌众。九爷令奴才保护着主子,自己带人回身去杀,却不幸,被术虎部倒地的伤兵砍断了马腿……”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任杰的面前浮现出九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居然想到这么一句,肯定是三国戏看多了。但是乌古乃父兄惨死确实跟自己有关,甚至整个完颜部都差点毁在自己手里,任杰感到愧疚,感觉肩上沉甸甸的,就此承担起许多责任。
之后的经历阿不沙不讲,任杰也能想个大概。这一战完颜部必定惨败,而且死伤惨重,也难怪不斡骨剌对自己颇多怨恨。阿不沙接着又道:“当时情形非常危急,关键时刻斡骨剌突发奇箭,居然把忽土老贼射落马下,术虎人这才渐渐后退。”
怪不得斡骨剌如此嚣张,这人看来并非一无是处。
“之后我们且退且走,好不容易在姑里甸得以喘息,却又遭遇强盗。这群混蛋真刀实枪敌不过我们,骚扰偷袭却是拿手好戏,老主子无奈,下令连夜赶路,行到逼剌纪时,终因伤势过重……”
任杰不清楚完颜部因何与术虎部过不去,那些强盗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出来偷袭,这些事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搞清楚。眼下他身为部落首领,还有个问题必须关注:“这一战我们,死伤多少?”
“死了五十多人,重伤四十多个。”
回忆白天驰骋在身边的那些个战士,任杰心情沉重,阿不沙更是无法掩饰心中的凄凉:“算上轻伤的,眼前完颜部能够出战的,也就百十几个。”
“术虎人呢,忽土老贼死了没有?”
“这个……不晓得。”阿不沙神情有点尴尬。
任杰非常失望,也很焦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完颜部损失惨重,术虎部的情况却不摸底,万一忽土再带人攻来……后果任杰不敢相像。但是任杰也能体谅阿不沙的难处,完颜部群龙无首,他又如何管得了许多。
只是现在不同了,任杰与阿不沙商量:“能不能找几个人乔装打扮,去探听下术虎部的底细?”
“乔装打扮?”阿不沙疑惑地望着任杰。
任杰发现自己又犯了时空颠倒的错误,好在这个错误不大,比较容易弥补:“就是找人想办法装饰成别的部落,混到术虎部那边,探听一下忽土老贼死了没有,还有他们会不会派人来攻。”
阿不沙总归是久经沙场的人,任杰稍稍点播,他便明白了事情之重要,马上点头答应:“明天一早我就派人。”
两人相谈甚欢,松明子都不知换过几根,任杰看见阿不沙的脸被烟熏得乌黑,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自己想必也跟阿不沙一样。按照任杰思维中的时间观念,现在应该已经是阿不沙口中的‘明天’,想到马上就要安葬停在这屋的两具亡灵,任杰忍不住心中又是砰砰乱跳。
任杰的爷爷去世时他七岁,虽然贪玩却也记住不少事情,再大些经历过别人家出殡,礼仪繁多、人情复杂他是知晓的,甚至有人借机大吵大闹,徇私报复。这种场面最考验人,也最容易露怯。
“好冷!”地上的阿不沙突然叫道。
任杰很怕阿不沙这时节说离开,跟两个死人做伴确实害怕,金十九那孩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关键是明天的那场大戏如何应付,这是让任杰头痛的问题。任杰想过早晨去请教大夫人,她是乌古乃的亲娘,又是要改嫁的,问出错来也有担待,但是任杰又是个思维细腻的人,做过班干部,有过些见识,清楚许多事情能办则办,眼见的机会错过了,很可能就是一错再错。
任杰一边炕上地下乱翻衣服,一边暗自权衡利弊,衣服没有找到,却翻出卷在炕角的一块干牛皮,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阿不沙伸手拿过,披在身上,这时任杰决定向阿不沙讨教,措辞都想好了:“明天给爹、阿哥下葬,可千万别出差错。”
这招投石问路,任杰是跟他们班主任学的。
每当班里有事,班主任一般只负责牵头,几个班干部你一言我一语发表见解,不开口的班主任还会点名。总之大家各抒己见,办法也就有了,班主任总结一句,“就这么办吧”,大家都屁颠屁颠地跑去执行。
没想到这招仍然有效,任杰的试探提醒了阿不沙,主子人小历事少,有些规则还应该点拨教导,避免出错。于是阿不沙接过话茬,就势给任杰讲起明天需要留意的事项,还有可能发生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