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出殡大体分大会亲族、烧饭、送血泪、殉葬四个环节,大会亲族就是接迎送葬的亲朋,将他们跟完颜部的族人请到死者的棺木前,接下来便是‘烧饭’。所谓烧饭,可不是点火做饭那么简单,而是生焚死者生前所宠奴婢、所乘鞍马以殉之,这是极为血腥和残酷的,任杰听说都惊心肉跳,但他必须亲自主持。任杰平生第一次理解‘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对于鞍马物品,任杰、二夫人和阿不沙商量时都无异议,焚死所宠奴婢二夫人便有不忍,阿不沙也说部族眼下人少,却又担心没有殉葬有失体面,最后商定将这次与主子一同战死的几句完颜士卒焚葬,让他们到地下去保护主人。
亲朋少得可怜,使得气氛越发凝重,人人脸上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悲哀。‘烧饭’还未开始,任杰却先经历了次震撼,由于部族所有人等都要来为老主人送行,任杰有幸见到了神秘的三夫人。
这是怎样地一个美人啊,任杰无法用语言形容,呆立许久他才想到一个人,还想到读《红楼梦》时记下的一首诗: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或许只有位列四美的王昭君,堪与眼前的三夫人相比吧。
迷迷糊糊中‘烧饭’开始,战马的悲鸣勾起了完颜人对他们主人的怀念,院落中一片悲声。每个人此刻都在回忆与死者共同经历过的岁月,任杰想得却是家中父母,这段日子他们怎么过。
或许泪水,是最好的忏悔。
‘烧饭’的过程极其漫长,等待简直就是受刑,任杰没按阿不沙告诉的程序,将‘饭’烧尽后再开始‘送血泪’,他看见火中的战马不再鸣叫,战士的尸体也差不多烧尽,便毅然向前,接过士卒手中的匕首。
任杰跪倒在‘父兄’的棺木前,用刀刃割破自己的前额,叩头下去,让自己的血泪沾染到冰冷的地面,陪伴即将离去的亡魂。
任杰之后是几位夫人,轮到三夫人以刀割面时,任杰比刀割他的心还要痛。任杰此刻方才理解韦小宝初见阿珂时的感觉,也在心中暗暗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原本商定,轮到士卒们‘送血泪’,便是五人同行,现在看来时间还是不够,天都要黑了。于是阿不沙临时改变主意,每次安排十个人分两排齐上,这样总算节省下不少时间。
送完血泪,便是将死者的尸体火化,把骨灰及随葬品装入木棺,再在打好的墓穴内将木棺、殉葬者的骨灰、随葬品一起焚烧,然后封土成冢,到此葬礼才算结束。天也彻底黑了。
送葬归来,任杰请亲朋们吃饭,族中长老相陪。女真族的规矩,客人们坐着进食,主人要站在旁边相陪,客人们吃好方请主人就坐,但是今天亲朋们的目的都在吃酒,任杰硬生生被他们拉到炕上,按坐在桌旁。
讹鲁可心中有气,却发泄不得,眼前烈酒便是他的攻击武器;一个讹鲁可就够任杰招架了,三叔也向他频频举杯,而且还挑动其他亲朋,发起围攻。反观完颜部这些人,情绪低落,木头人一样,时间不长,任杰就被灌得人事不知。
不知睡到多久,任杰被尿憋醒,忍冻穿衣来到院中,准备摸到墙角放松放松。经过大夫人的屋前,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说奇怪其实不怪,这声音昨天还曾听到过,只是任杰没有想到,白天丈夫才刚下葬,晚上大夫人就与人偷欢,转变得如此之快,任杰无法接受。
所以任杰都懒得去听,方便之后绕个大远,回屋想喝口水,那里找得见暖壶,只找到木碗里喝剩的半碗水,却已冻成了冰,任杰只得躺倒又睡。睡到第二天被阿不沙摇醒:“主子起吧,客人们要回了。”
任杰赶忙爬起来,金十九服侍着洗过脸,他便跑出去送客。仆憨又讲了许多客气话,讹鲁可却死猪似的躺在车上,任杰对每个人都尽可能礼貌周到,心里却想三叔和大夫人这俩宝贝什么时候离开,任杰现在挺讨厌他俩在眼皮底下乱转。
客人们离开后阿不沙悄悄跟任杰讲:“昨晚里笃又去找各位夫人了。”
任杰想到昨天酒喝到一半,阿不沙人就不见了,原来他惦记着这事。现在其他的客人都走了,这里笃必然是三叔无疑,任杰恨得牙有点痒,怪不得昨天他没命地灌自己喝酒,原来是存着这种打算,当真是其心当诛。
任杰不安地问:“有没有谁被他说动?”
“几位夫人都没让他进屋,只是隔着门聊了几句。里笃在四夫人门前待的时间最短,三夫人门前待得时间最长,三夫人门前,他还跪下啦。”
以三夫人的绝世容颜,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算丢人,照这样看,事情似乎还不算糟糕?正说话间,大夫人又着金十九来喊任杰吃饭,任杰让他先走,阿不沙担心地道:“按规矩今天就能行收继礼了。”
任杰冷哼一声,“除去大夫人,谁他也不能带走。”
“我这就去准备。”
阿不沙把任杰的话,当作下达的命令,还对新主子的霸气非常满意。望着任杰推开大夫人的屋门,阿不沙少不得要去安排一番,完颜部已经受伤不轻,绝不能容忍再被人削弱。
“我和你娘的事,想必你也清楚了。”
吃饭的时候,里笃主动挑明话题,一旁的大夫人则喜形于色,期待的心情溢于言表。任杰第一次切身体会爱情的力量,却不是在少男少女身上,大夫人的变化对他触动太大,跟昨天下雪时的萎靡不振,她整个变了个人似的。任杰怀疑,就算现在完颜石鲁活着跳出来,也未必能够挽回她的心。
任杰点了点头,重申他的态度:“爹走了,娘应当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痛,我也跟娘讲过了,人和东西你们随便带走。”
这话大夫人肯定跟里笃讲过,反而是里笃有些为难:“这大雪天的,人走回去都费劲,牲口和东西可不好带。我和你娘商量,能不能你帮着喂养一个冬天,反正草料都有预备,明年天气转暖,我们再来人一并带走。”
这个要求任杰有些为难。昨天二夫人已经提醒,战事太多雪下得早,完颜部今冬的草料会严重不足,这要是再负担起大夫人的牲口,情形只会更糟。但是任杰又不便推辞,大夫人可是‘他’的亲娘。
“怎么,不愿意答应?”
任杰心道,这么直白,你这是要破坏我们娘俩的感情啊,好毒的心肠。任杰自然不能让里笃的企图得逞:“夏秋时节忙着作战,草料备下得不多,不过就算饿死自己的牲口,我也不能亏待了娘。”
一番话还是让大夫人颇为感动,里笃就显得不以为然,任杰话头一转:“不过,有些事还是需要斟酌。大冬天的,牲口养得再好,也难免舍损,我怕到时候被人嚼舌,力气费了,确不落好。”
里笃没想到,大哥一死,乌古乃就变得难缠了,难道这小子过去是在装疯卖傻?以里笃的性子,真想拉下脸给乌古乃些难堪,可是大夫人的牛羊眼见就是他的,那个少吃受冻他都心痛,更别说舍损,只是眼下实在不方便带走。没办法他这个后爹也得忍气吞声:“没人吃饱闲得管这事,我和你娘还信不过你?”
事情也只能这样了,这样的雪天,也不能硬逼着他们把牲口带走。不过任杰还是多了个心眼,他爹娘就是这样做事的,自个不坑人,却不能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好,所以任杰坚持要把牲口清点一下,大夫人和里笃都不反对。
任杰让人喊来孟思南,把这个差事给了他,看得出来,孟思南非常激动,两眼都在往外冒光。这是绝望的人看到生机后才有的表现,任杰不清楚孟思南先前在完颜部受过怎么的苦,显然他以为时来运转了。
事实确实如此,任杰已经准备将孟思南当作一支奇兵,好好利用,当然也需要孟思南具有利用的潜质。事实证明,孟思南的潜力还是很可观的,或许是刻意表现,他带回的数字,连牲口的胖、瘦、老、弱都分得很清楚,以至于大夫人与里笃都以为是任杰事先授意,看他的眼色便带着冷漠。
没办法,谁让那是乌古乃的新娘,为了表示诚意,任杰让人取来耶悔部送的那根百年人参,作为贺礼送给了这对新人。
本以为事情可以到此为止,没想到意外再一次发生,准备带走的奴才中,金十九冲出来跪倒在大夫人面前,请求夫人让他留下服侍任杰。或者是母子情深,又或许对任杰的表现感到满意,大夫人居然点头答应。
金十九自然喜形于色,跟着又有人出来相求,说他们不是大夫人带来的陪嫁,而是被完颜部俘获又分给大夫人的,跟去泰神忒保水人生地不熟,所以他们愿意留在安出虎水完颜部。
这事就有些麻烦了,大夫人把目光望向里笃,里笃的目光则盯着任杰,任杰想了想,试探着跟他们商量,能不能按女真族规矩,以牲**换这几个奴仆?大夫人的目光再次转向里笃。
里笃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任杰一边让阿不沙安排留人,一边吩咐跟里笃交接牛马。这一忙又是很久,到最后还有个人要留下,任杰乍听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再听才想起原来是昨夜的那个偷情贼。任杰怀疑他的动机不纯,但是前面的人都留下了,他就没理由拒绝,再说这家伙虎背熊腰的,打仗应该是把好手。
任杰记住了这人的名字:木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