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托夫伯爵一家人借了那镇上一位大商人的房子居住,过着离开莫斯科以来最宽心的生活。
安德烈公爵现在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睡在后院的一个房间里。
伯爵夫人和索妮亚寄信给尼古拉后不久,她们便收到他的回信。尼古拉告诉她们:他跟玛丽亚重逢,玛丽亚带着她哥哥的孩子朝此地出发,她要来看她哥哥等事情。
索妮亚看了这封信,已经无动于衷了。她完全死了心,如她写给尼古拉的信那样,她打消了跟他结婚的初衷……
她虽然在信里写着这种决心是不受任何人的强迫,但那是骗人的。因为索妮亚自从跟随伯爵家离开莫斯科以来,遇有机会,伯爵夫人便央求着她。
不过,伯爵夫人已不像从前那样虐待索妮亚,只是偶尔用冷言冷语讥讽她。
自从莫斯科大火以后,罗家显然受到很大的损失。夫人痛惜财物,变得软弱不堪了,时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央求索妮亚,希望能说服她:“你如果真的感到我们对你的恩情太重,请你牺牲一己的感情,为了成全罗斯托夫家放弃尼古拉吧……”
夫人的哀求打动了索妮亚的心,使她无法拒绝这种请求,因为索妮亚听了哀求的话比被虐待还难受。
那个时候,索妮亚总是回答夫人:为了罗斯托夫家,她任何事情都肯做。但无论怎样,她都不轻易讲明愿意放弃尼古拉的话。
对索妮亚的这种软攻政策发挥效力时,她们一家人已住在那小镇了。当伯爵夫人打算写信给军中的尼古拉时,她把索妮亚叫到面前,吩咐道:
“索妮亚,你也写一些你想说的话给他吧!”
伯爵夫人虽然没有言明要索妮亚写些什么,但她要索妮亚写的那些事情,是用不着讲出索妮亚也会清楚的。夫人的寥寥数语,像一把利刃般刺在索妮亚的心上,使她感到痛苦难当。
当天晚上,索妮亚哭了一整夜,只叹自己命薄,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孤身一人,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当她手执着笔,写好那封斩断情丝的信的时候,芳心已碎。
第二天早上,索妮亚把那封信交给夫人。
夫人看了,把索妮亚紧紧地拥抱在怀中,簌簌地掉下眼泪,感动地说:
“谢谢你,孩子,你委屈了自己,竟答应了我这桩要求……”
且说玛丽亚千辛万苦经过危险的地区,几天后到达罗斯托夫家的临时住宅时,第一个认出她的,不是别人,而是索妮亚。
当索妮亚看见玛丽亚从马车上下来时,她用飞快的脚步跑上去迎接她。
“请到这边来……”
索妮亚讲完了这话,便慌慌张张地奔进里面,向伯爵夫人通报去了。
伯爵夫人迎接玛丽亚,像感动到极点的样子。她把玛丽亚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紧紧拥抱着,在玛丽亚的两颊亲密地吻了又吻……但夫人这种亲昵的表示,还是无法掩饰她做作的痕迹。“请问伯母:家兄的伤势不晓得怎么样?我可不可以立刻见他?”
“当然可以,你愿意马上就去看他吗?大夫也说过已经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伯爵夫人虽然轻松地回答着,但脸上却露出担忧的神色,接着沉重地叹息一声。
玛丽亚从她这种举动,立刻看出夫人这些话是不足为信的,只是敷衍安慰自己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家庭教师陪着安德烈公爵的儿子走进来了。
“哦,这位小公子就是令兄的少爷吧?多可爱的样子哟!”伯爵夫人讨好地说着,把应该领客人到安德烈公爵病房去的事情,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了。
玛丽亚内心急得要命,心想我哥哥到底怎么样了?我不辞辛劳,冒着危险从远处来到此地,就是专程为了看他呀!可是,老夫人怎么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呢?为什么不立刻让我见他呢?
不过,玛丽亚立刻又想开了:老太太们做事不像年轻人那么急躁,她们并不是恶意的。因此,玛丽亚再三地忍耐着。
“家兄到底在哪里呢?”
玛丽亚再问了一遍,像要求救援似的向四下顾盼了一下。正好,远远朝这里走来的娜塔莎,这时映入了她的眼帘。
不知怎么的,玛丽亚看见娜塔莎的第一眼,第六感官便立刻告诉她:娜塔莎才是自己诚实的、可以共患难的朋友……
玛丽亚飞也似的跑过去拥抱着娜塔莎,把自己的脸孔伏在对方的肩上,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玛丽亚痛快地哭过了之后,发泄出了胸中的闷气,觉得舒服了些,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娜塔莎的眼睛,重新开口问:
“我哥哥到底怎么样?”
娜塔莎看见她真挚热诚的目光,她感到心坎都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想隐瞒事实,也是枉费心机了。
话虽如此,但娜塔莎怎么能将安德烈公爵伤势沉重——现在已处于弥留中、不知今天或明天就会去世的情况告诉玛丽亚呢?
娜塔莎的嘴唇痉挛了一下又停住了,这一次轮到她用两手掩着自己的面孔“哇”一声哭出来了。
玛丽亚明白了一切。
当娜塔莎用熟练的手打开安德烈公爵病房的门,让玛丽亚先进去的时候,玛丽亚又禁不住啜泣起来。
脸色苍白、瘦弱到极点的安德烈公爵,用他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胡子。然后把目光集中在走进来的玛丽亚脸上。
“噢,你是玛丽亚吗?很好,你能平安到来我真高兴。你是不是把那小家伙也带来了?”
安德烈公爵的声音很轻微很虚弱,听了使玛丽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玛丽亚紧握着哥哥冰冷的手,不住地流着眼泪。她对于没有希望获救的安德烈公爵,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才好。
良久的沉默之后,安德烈公爵冷静、微弱的声音又在房里响着:
“亲爱的玛丽亚,请你代我好好地向她道谢吧!这一次,从头到尾都是受这位小姐的照料呢!”
安德烈公爵讲完了话,将头转向娜塔莎站着的地方。
“对啦,玛丽亚,你见过尼古拉是吗?”安德烈公爵之所以能突然说出这些话来,是因为他已知道这桩事,娜塔莎曾把尼古拉的来信告诉过他。
“这是娜塔莎告诉我的。听说尼古拉在信里写着:他非常喜欢你。我不知道你觉得他怎么样?玛丽亚,尼古拉是一位好青年,你如果也爱他,我希望你跟他能够建立起永久坚固的爱情……”安德烈公爵说着,温柔地望着玛丽亚。
玛丽亚把头垂得低低的,拘谨地僵直着身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儿,玛丽亚说:“我想……”然后向娜塔莎投了一瞥,察看对方的脸色,又静静地站在门口,打算出去把安德烈公爵的幼子带进来。
将要变成孤儿的这个可怜男孩才只有七岁,这时被玛丽亚带进病房里来,不但没有哭泣,也没有笑容,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父亲那又消瘦又衰弱的面庞。
安德烈公爵看到年幼的儿子,又怜又爱,脸上虽浮着微笑,心里却是一阵酸楚,眼中不觉流出泪来。
从这一天起,这孩子跟着玛丽亚走进病房来的时候,一看到娜塔莎就很高兴,用他那种爱恋的、俊美的眼睛望着娜塔莎,客客气气地跟她亲近着。
玛丽亚到达的第五天,安德烈公爵就安详地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