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傍晚，门头沟石材实业公司总经理金老三刚从他新买的“凌志”车里钻出来，他的一只眼媳妇花二兰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一见媳妇慌里慌张的神态，金老三就知道有事。他摆了摆手吩咐司机把车开走，这才和媳妇说话：“啥事不能到屋子里头说？”花二兰将他拽到了院门口那棵掌门柳下，压低声音说：“他爸，柳满月来找你了！就在屋子里，等你老半天了。”
金老三听了一愣，问媳妇柳满月找他来干吗。花二兰说：“满月一进屋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在你面前说几句好话，她是想进你公司找份工作。老三，进了屋你可不能吹胡子瞪眼睛的。我看人家满月也怪可怜的。”金老三一脚就将烟蒂踩了个粉碎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有脸来求我。我早就知道她会来求我的，我金老三总算等到这一天了。”金老三说着迈步就进了屋。
为什么一提起柳满月到他们家来金老三就气不打一处来？金老三和柳满月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这事还得追溯到十八年前——
那时候，柳满月就是山洼里一朵带着晨露的山花，粉嘟嘟的瓜子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挑的身段，挺挺的胸脯，要多俊有多俊，追求她的小伙子多得排成队；而金老三相貌平平，傻大个儿，浑身上下黑得像锅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大伙儿怎么也没想到，相貌平平的金老三能和如花似玉的柳满月谈起了恋爱！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吗？尽管家里人不同意，可柳满月还是照样和金老三好。两个人海誓山盟，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后来金老三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柳满月哭了个泪人儿一般，让他在部队上好好干，等他一回来就和他结婚。
服役期满，金老三从部队一退伍回来，他爹就张罗着给儿子办喜事儿。金老三高高兴兴拎着礼物来丈人家商量结婚的时候，却见柳满月和大队书记白老五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当兵走的时候，金老三就听说白老五和媳妇离了婚。一见柳满月和白老五在屋子里的那个热乎劲儿，金老三就隐约感到了一丝不祥。金老三想的一点没错，第二天晚上柳满月就约他出来，一反常态地跟他提出了分手。金老三就问柳满月是不是因为白老五，柳满月没说什么就扭头走了。
一个月后，柳满月果真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白老五。事后，金老三才知道，他当兵一走，柳满月就跟白老五好上了。看着心爱的人嫁给了别人，金老三的心都快碎了。自打跟白老五结婚后，柳满月连正眼都不看一眼金老三。金老三的心里这个气呀，可又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抓住白老五痛打一顿吧！那一年，柳满月20岁，金老三23岁。
金老三心灵手巧，再加上在部队上锻炼了几年，头脑比较灵活。农闲的时候，金老三就利用在部队上学的电器修理知识，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去修理家电。山下边有个鸡冠岭，金老三常去鸡冠岭那儿揽活儿。鸡冠岭有个老复员兵老白头。有一回金老三为老白头无偿修理了一只收音机，老白头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非留金老三陪他喝两盅。两个人都在部队上呆过，说话甚是投机，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打那儿以后，一到鸡冠岭，金老三必到老白头家坐一会儿。老白头有个小孙女叫白月华，长得清纯漂亮，一来二去，姑娘就和金老三好上了，金老三那颗受伤的心感到了一丝慰藉。两个人眼看着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分儿了，谁想这当中又出了差错。屯子里接二连三丢了几头驴，经调查，毛驴是金老三偷的。金老三被派出所抓了起来，法院以盗窃罪判了金老三有期徒刑三年。白月华的父母知道了这档子事儿，就把婚事给断了。等金老三出来的时候，白月华早就另嫁他人了。金老三大哭一场，后来，经人介绍，金老三也订了婚。女方是同屯的姑娘花三兰。这花二兰哪儿都好，就是左眼睛小时候闹毛病瞎了。没办法，蹲过大狱的金老三娶了花二兰。打那儿以后，金老三在心里头暗暗发誓，一定得活出个人样儿让柳满月和全屯子人看看。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年，门头沟的石材场向村民投标承包。当年，因为柳满月的事儿，大队书记白老五和金老三有点过节，尽管金老三出了最高的承包费，可白老五说什么也不把石材场包给他，理由是金老三嗜酒如命，管理不好石材场。其实，白老五的做法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可谁也没把事情说破。金老三是个小急性子，当时就把大队部的门摔得劈啪响，带着怒气走了。其余的投标人大多跟金老三要好，一见金老三怒气冲冲走了，知道即使石材场承包下来也对不住金老三，也就纷纷弃权走了。最后，白老五将石材场承包给了镇长的小舅子。其实，白老五早就当着镇长的面表了态，无论如何也要将石材场以最低的价格承包给他的小舅子。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白老五心术不正，在石材场承包给了镇长的小舅子不久，有一天骑摩托车去镇里开会，回来的时候喝醉了酒，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柳满月哭得死去活来，只好拉扯着儿子山虎过日子。
再说镇长的小舅子承包了石材场，钱是挣了不少，可这个人吸毒成瘾，再多的钱也架不住他的糟蹋，后来因为涉嫌一桩贩毒案进了临狱。石材场又空了下来，再加之三年的合同期到，又面临着第二次承包。这次，金老三如愿以偿，接包了门头沟石材场。由于金老三经营有道，不到三年时间，就将石材场的生意给做大了，产品供不应求。金老三也因此成了县里最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十多年过去了，金老三将生意越做越活，石材场也改名为赫赫有名的门头沟石材实业公司。金老三自任总经理。
二
现在，柳满月上门来求他，他能不翻老账吗？金老三一进屋，柳满月就讪讪地说明了来意。她想在石材公司找个活儿干供儿子念书。金老三看了看早已失去了往日风韵的柳满月，心里说，大队书记的老婆，原来的威风劲哪儿去了？嘴上却说：“满月，不是我不答应你，这石材是男人们干的活儿，你一个女人家，身小力薄，能干啥？”柳满月说：“随你安排什么活计都成，为了山虎，再苦再累的活儿我都干。”金老三想了想说：“那好，明儿个一大早，你来上班吧！”柳满月见金老三答应了，总算出了口气，和花二兰打声招呼低着头走了。
走到街上的时候，柳满月就哭了。刚才，柳满月见金老三这样跟她说话，知道金老三还记得当年那档子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其实，当年在心里头，她还是深爱着金老三的。金老三当兵这么一走，大队书记白老五有事没事儿地隔三差五就上他们家来。白老五是个见着长得漂亮姑娘媳妇就迈不动步的主儿，因为这个，结婚第二年老婆就跟他离了婚。白老五不但没有收敛，相反却变本加厉，门头沟凡是有点姿色的媳妇姑娘明里暗里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白老五一进柳家门，满月爹就觉察出白老五的心思，劝满月不要过多地搭理他。柳满月不信，因为白老五曾经答应过她让她当大队的团支书兼妇联主任。
柳满月本以为当上团支书会给金老三一个惊喜，没想到有一天晚上白老五找她到大队部谈话，当时正值夏季，外边下起了大雨，白老五就劝她雨停了再走。柳满月才坐下，白老五就从背后抱住了她，一番挣扎和喘息过后，柳满月就成了白老五的人。柳满月这才后悔不听爹的话，就违心地嫁给了白老五。
当她知道金老三和白月华谈恋爱时，心里头的内疚感多多少少减轻了一些。后来金老三因为偷驴被判了刑，白月华和他分手，嫁给了镇长的小舅子。金老三刑满释放后和瞎了一只眼的花二兰结婚后，柳满月的心里总觉得像压了块石头。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一点不假，柳满月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求到金老三头上。她本以为金老三非拒绝她不可，要是那样的话，她也不恨他，谁让自己当年对不住人家来着？
三
柳满月回到家，收拾一番准备明天就去石材公司上班。她发现箱盖上积满了灰尘，这才知道这些天来为山虎上学的事儿发愁，连箱子盖也没擦一擦。她拧了条毛巾就在箱盖上擦起来。这时，她发现箱盖上那只瓷牛身上也落满了灰尘，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
柳满月因何望着这只瓷牛发呆？原来，这只瓷牛是金老三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送给她的。当时，金老三送给她的是一对，另外一只在搬家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弄丢了。那天晚上，皓月当空，两个人相约在屯外的小树林里。金老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对拳头大的瓷牛说：“满月，明儿个我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这对瓷牛就送给你。我是属牛的，看到了牛，就看见了我。”柳满月看着金老三的憨样，高兴得一下子就扑在金老三的怀里。她知道这对瓷牛在金老三心目中的分量，她曾不止一次地听金老三讲过，这对瓷牛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于是，柳满月就非常幸福地将这对瓷牛带回了家里，悄悄地装在了自己的小箱子里。
金老三走了以后，没人儿的时候，柳满月就拿起这对小瓷牛看。金老三说得一点不假，柳满月一看着这对小瓷牛就会想起他来。没想到这时候，白老五走进了她的生活。金老三回来后，她想将瓷牛还给他，金老三说：“满月，你选择白老五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没本事。咱们爱情不在友谊在，那对瓷牛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吧！”
就这样，揣着金老三的瓷牛，柳满月嫁给了白老五。嫁了白老五后，柳满月着实也风光了一阵子。后来，柳满月发现金老三当初送给她的那对瓷牛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一只。吃香的喝辣的，过足了官太太瘾，没事儿的时候，柳满月也看着这只没丢的瓷牛，心里边或多或少也涌起一丝愧意。世事如棋局，千变万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山虎13岁的时候，丈夫会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金老三从一个泥腿子成为一个身价百万的石材公司的总经理。
刚开始的时候，柳满月花着丈夫留下来的老底供山虎读书，可这钱花一块少一块，几年的时间就把积蓄花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眼看着山虎都快考大学了，再这样坐吃山空非把孩子的前途给耽搁了不可，可这门头沟，除了石材公司那儿能挣点钱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地儿可去，没办法，柳满月这才咬牙来找金老三，没想到金老三还答应了。而今，柳满月看着剩下的这只瓷牛，想想自己和金老三的过去，怎不感慨万千！
第二天一大早，柳满月就到了石材公司。柳满月本以为金老三会关照她干份比较轻松的活儿，哪知一到那儿，干活的工头就分给她一辆独轮车让她去石场那儿往粉碎机旁推料。这些料都是加工石村余下的边角料，山下有收购石粉的，金老三就购了一台粉碎机用这些边角料来加工石粉。石场距离粉碎机有二三百米，每车的边角料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就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干这种活儿有时也会力不从心，更何况像柳满月这样一个娇柔的女子？第一趟，柳满月推着满满一独轮车石料往粉碎机旁送，那独轮车就好像跟她较劲儿似的，还没走出十米就翻了个底朝天，石料洒了一地。柳满月没吭声，含着眼泪默默地又将石料装上了独轮车，咬着牙将石料送到了粉碎机旁。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这都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呀！
工头是金老三的本家叔叔，一见柳满月推着车子摇摇晃晃满头大汗的样儿，心里头有些不忍，就劝来检查工作的金老三：“老三，满月好歹也跟你有过一段，一个寡妇供山虎读书也不容易，要不是实在没道儿可走了，人家会来求你吗？一个女人家干推料这活儿实在是难为了她，要不，就让她去食堂做饭吧！”金老三当时就发火了：“叔，您甭跟着瞎掺和，这活儿她爱干不干，干不了就结账走人，我这儿又不是民政局！困难户多了，我救济得过来吗？”柳满月推料过来，将这叔侄俩刚才的这番话听其个一清二楚，当时眼泪就淌了下来。金老三看见她推车进来，没吭一声就扭头出去了。晚上，柳满月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家，趴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可山虎上学要用钱，再说，儿子马上就考大学了，不攒点钱能行吗？为了儿子，还顾什么脸面？柳满月咬咬牙第二天早早就来上工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锻炼，柳满月终于能和其他工人一样运用知如地用独轮车推石料了。数着第一个月挣来的几百块钱，柳满月兴奋得半宿没合眼，心想，这回她终于靠自己的双手供山虎读书了。然而，柳满月怎么也没想到，更大的困难在前面等着她……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