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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1)

红珏见了伯良,板起面孔说:“你为甚这般时候才回来?”伯良不敢说在王巧林那里盘桓,推头今夜律师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所以时候晚了。红珏冷笑道:“不要脸,吹甚牛皮!我常听你说,请新衙门老爷吃酒,新衙门老爷肯赏你的光吗?”伯良笑了一笑道:“相信不相信由你罢,我又不能带你同去见他们的。”红珏也不扳驳,问他半夜餐吃过没有?伯良本在巧林那里吃了夜点心回来,听红珏问他,不敢说吃过了,只得回答道尚未。红珏道:“我在杨公馆中,半夜餐也没吃得成呢。”一边唤娘姨今儿可有什么菜?娘姨笑答道:“奶奶剩的鸭子,都给我们吃完了。”红珏一想,原来还有鸭子,也就笑了一笑道:“你们的嘴也太馋了,不留一点给少爷吃半夜餐的。”伯良忙道:“小菜不打紧,随便买些什么吃了就是。”

于是红珏便叫娘姨留神,倘门口有馄钝担子挑过,唤住他,别叫跑了。娘姨答应晓得。其实红珏肚子也并不饥饿,两个人各戴着一副假面具。伯良心中还要把王巧林这件事,同红珏商量。因巧林今天对她说:“有个姓金的客人要讨我。还有房间中一班人,都劝我跟这姓金的。我因一心要嫁你,所以一口回绝。现在这姓金的,和他一班朋友,都不来了,十四这天,拆下脚账,算下来比较前一期,少了五十来个花头,以致房间内许多人,啧有烦言,说我这般做法,要弄断户头的。又说姓袁的未必要我,我还在这里做梦。我现在不同他们说什么,且待日后争口气他们看。偏偏你又是这般阴阳怪气,说了话不能作数的。若使你果然应了他们的话,我还有甚面目见人,只能到杭州去做尼姑了。所以这件事,再也不能多耽搁日子,必须早同红珏商量定当了,方是道理。”

今天看红珏并无同他讨气的意思,便欲乘机将此话脱口,免得日后又难候着机会,故此有意问红珏:“前天我买回来的白玫瑰酒,你可曾吃完没有?如其还不剩着,我们俩对酌几杯,杀杀酒瘾如何?”红珏本极念杯,几天前头的酒,若在平时,早被她喝完的了。现在所说她当这里同小房子一般,在此只有应酬伯良的工夫,那有喝酒的时候,所以伯良买回来的四瓶酒,还原封未动,听他提起,倒不便说未曾吃过,答道:“大约还剩一瓶了,娘姨你替我去开了拿来罢。”

娘姨便去开酒。伯良恐没小菜,又唤车夫买些酱鸭酱肉回来下酒。红珏在那一边,虽然也有酒吃,无奈润生因她多饮了酒,不免说话噜苏不休,故而不许她多饮,怎能杀得红珏的酒瘾。今番听伯良叫她吃酒,不免笑逐颜开,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好不乐意。伯良笑说:“我看现在一班吃堂子饭的人,着实可怜得很。她们没一个不要嫁人的。想我自从讨你以来,别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惟有我们俩爱情很好,义气深重,这名气倒传了出去。有个王巧林,大约你也认得的,她放着很好的客人不肯嫁,却慕我的虚名,一定要嫁我,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红珏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罢此言,冷笑一声道:“有她这种人,当你是好东西呢,我看你连半文钱糖都不值,你有什么义气?你讨小老婆不是打算做第二个诸荷生么!可惜世界上没第二个贾宝玉,肯落你们的圈套了,你却自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都藏在肚内,没人看你得出呢,真的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今朝我索性对你说明白了罢,在当年我预备嫁你,还未进宅的时候,你这里出来的那个姨太太,曾亲到我那边,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一生行事,真是丧尽天良,无情无义,作践了别人身体,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哄得人东西交给了你,你便反眼无情,借题发挥,撵人家走路。所有的东西,你也可吃没干净。若说打官司,你横竖是律师翻译,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谁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就是你们独一无二的好手段。在我跟你之前,入你圈套的,也有好几个了,谁不是如此下场,我幸亏得了她的警告,所以跟你之后,贵重东西,没一件交给你收藏,却花了钱在银行里租一只保险抽屉,寄在那边,就为此故。你还当我猜不透你的大才,常哄我说,夫妻的东西,分甚你我,叫我把贵重首饰,向银行中起出来,交你收藏,免得年年出保险费。打算又行故智,难道我不明白么!只可笑你自己还痴心妄想,装出这恩爱来敷衍我,我也落得和和你的调,横竖身子已跟了你,就是假要好,也很消遣得了日子。讲到要我的东西,劝你今生今世休想这个,就待我两眼泛白了,两脚挺直了,我还有个女儿,也未必轮到你的份头。我晓得你这几年来,工夫已用却许多,心思也耗费不少,所以不肯丢却我者,皆因舍不得娶我时候的一千块钱身价,白丢了这几年的开消,念头转我不着,心中未免不甘,所以留我在此,慢慢的设法。老实说,照你这种心计,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跑的。只为外间一班男子,也同你差不多,有良心的很少,所以不愿意再受别人委曲,守着这点东西,谅你转不着念头,也不敢待亏你,我也借此同你做一下子长久夫妻了。你现在大约因想不到我的好处,另用方法,居然有这王巧林着了你的道儿。我只消顾全了自己就是,也管不了别人之事。不过有句话对你说,普天之下,有个鞍儿配条马。你除我这外,家中还有一个女人,只一个男人,有了两个女的,还以为不足,现在又要讨第三人,这未免太不平等了。你若娶她之后,休怪我外间也要去弄一个男的消遣消遣,彼此谁也不管谁的账。今天一言为定。”

她滔滔一片议论,说得伯良面涨通红,无言回答。讲红珏今天一半却为酒后失言,说话之间,未免令伯良难堪。但一半却因她与润生情热似火,颇以丈夫来家,便要丢却那边,回来敷衍他为苦。明知伯良并不是真心爱她,实为贪图她的首饰物件,此时听他提起要讨王巧林,便打算开诚布公,对他说个明白,以后彼此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正经,并不是说的醋话。但伯良却以为触动了她的醋意,不觉说话尖刻,乃是自取之辱,只得含羞带愧,向红珏连赔不是说:“你休得生气,谁打算讨什么小呢,我不过告诉你,王巧林意欲嫁我,我又没答应娶她,这何用生什么气呢。来来,我们干一杯酒,前言作罢。”这一夜就此没别的话头。到了次日,红珏依旧往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醉生梦死,早把昨夜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不过伯良见了巧林,可很没意思交待了。偏偏巧林又立逼着讨他的回音,伯良恐说出红珏不答应,被他们耻笑自己无能,拗一个女子不过,只得推头家中老太太面前,还没讲妥。巧林听说,抿嘴一笑道:“原来你府上还有这般严紧管束儿子的老太太呢,你肯听她的教训,真正是个孝顺儿子,实在难得。但不知你家共有几位老太太?你是不是这个老太太生的?”

几句话似嘲非嘲,伯良被她说得面红过耳,好不难以为情。意欲辩驳她一句,却又期期不能出口。巧林看着他,嗤嗤只顾发笑。伯良格外窘了,巧林不觉哈哈大笑道:“看你倒也长得长长大大,像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的不怕罪过。同你一张床睡的,难道就算是你的老太太么?你虽然承认了,只恐你父亲不肯承认呢,岂非笑话。老实告诉你,你还当我是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怕你家的老五?大约她不答应你,你就拿老太太推托,亏你不怕天打。我本来并不是要给你的,只为同你几年以来,交情还算不薄,眼看你清清白白一份人家,现在弄得颠颠倒倒,外边天翻地覆,你还睡在鼓里,不知不觉,所以一片热心,想替你整顿整顿。既然你自己畏首畏尾,不敢答应,我也落得不管你们这笔闲账了。”

伯良听她话内有因,欲问她的下文,巧林却只顾笑而不答。伯良心痒难熬,嬲巧林说出怎样的颠颠倒倒,巧林笑道:“这句话有关你老太太的名誉,我告诉了你,你回家去得罪了她,岂不累你身担不孝么!”伯良说:“你还要取笑,究竟怎么回事?请你快快说罢。”巧林又笑了一笑道:“我不说了,告诉你别的倒不怕,只恐被人传说开来,明白的固然晓得你我交情深重,不忍令你暗地受人欺侮,被亲戚朋友背后耻笑,只恐不明就里的人,只当我存什么吃醋的念头,背地说人坏话,想得你家的好处,这名义我可担当不起。”伯良着急道:“你为何这般多虑,我可以罚咒你听的,倘我袁伯良今天听了你的话之后,泄露于人,罚我天诛地灭,雷打火烧,永不超生何如?”

巧林慌忙止住他,休得罚咒,只消你听了我的话,不告诉别人就是咧。原来红珏同润生新迁那个小房子所在,对楼窗几家住户,前书不是说过也都是堂子内时髦倌人,同恩客借的小房子么!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内。红珏未曾用心,加以他们色胆如天,一切举动,不虑旁人触眼。天热时候,两个人浴,大开着楼窗,鸳鸯戏水,常被对窗的人家,看在眼内。红珏并不是无名小卒,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堂子中人,很有几个晓得红珏是袁某人的姨太太,现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这小姊妹自然要将目睹一切情形,去告诉巧林知道了。今天巧林却诚心搬这个是非,然而他口内却不肯承认搬是非的,所以未言之前,先对伯良说:“你若不问我,我是决不告诉你这些事。现在被你逼紧了,教我也没法可施,因此才说的。你家的五太太,她虽然管紧着你,不许你再讨人,可晓得她自己已相与了别的男人,小房子就借在某处,没日没夜,窝在那边,两下里好不恩爱,浴都舍不得分开,两个人合一个浴盆,一对儿大有可观呢。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同去看一下子。”

伯良听她一边说,自己的脸上,却只顾一阵阵臊将上来。皆因巧林讲这句话,并不是两下暗地捣鬼,乃是当着房内许多人的面前而说,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看着巧林,恨不得叫他娘了,请她别再说下去罢。但巧林只当不知,仍问伯良:“你可相信我的话?不相信马上陪你去看,光景这时候你出来了,你的替身也上工咧。”伯良顿足说道:“你还取笑什么!谁高兴同你去看什么鸟把戏,请你别放屁了。”巧林犹说:“你还骂我放屁么?我好心告诉你,你倒狗咬起吕洞宾来了。我还有一个凭据,可要我说出来?”伯良急得对她打恭作揖说:“多谢你的好意,我感激你不尽了,请你住口罢。”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遂也不再多言。伯良此时,心头仿佛鹿撞一般,面色也气得红中泛白,垂头丧气,坐在榻床上,一语不发。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说:“你休得动气呢,是我多嘴,告诉了你,别人虽然不怕你晓得了,心中惹气,我却生愁你气坏身子。老实说,你府上的五太太,现在也未必有工夫来服侍于你,我又不能到你府上来服侍你的,真个大大犯不着呢。”

伯良无言,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汤,伯良气在心上,终觉闷闷不乐。这夜他本不是红珏那里的班头,现在听了巧林之言,却有意要去闯他一闯。偏偏红珏不争气,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润生了。伯良按住一肚子火,问娘姨奶奶何往?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来,所以没预备言语对付,被他问及,呆了多时,始说她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至今尚未回来。伯良摸出表来一看,说:“现已一点多钟了,戏馆都已散净,她为何还不回来?”娘姨道:“这个我却不知。少爷若有要紧话,可要我到杨三小姐那里唤她回来?”

伯良明知她掉的枪花,说往杨三小姐那里,一定是到小房子中报信,意欲不让她走,看红珏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又一想她晓得我今夜不回家的,自然也一夜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岂非白熬这一夜,有气没出处,还不如让娘姨通信给她,回来当场发付的为妙。定了主意,即对娘姨说:“我有极要紧的事,你替我唤她马上回来,耽搁不得。”娘姨答应出来,坐黄包车赶到红珏小房子中。说也可笑,红珏在自己家中,极早也须摸到两三点钟,方肯安睡,现在一到小房子内,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虫儿,也就提早钻进她的鼻孔内了。这时候还没到一点半钟,他们俩已早睡觉。娘姨敲开门,红珏从帐缝中伸出头来,问她什么事,这时候还来叫唤?娘姨道:“少爷回来了,他问起奶奶,我说同杨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戏的。他说有要紧事同你讲,叫我出来寻你,马上回去呢。”

红珏怒道:“他有什么屁的事,今夜况又不是我的班头,要他寻死寻活,寻到我那里去做什么呢?你回去对他说,找我不着就是了,我不去咧。”娘姨急道:“奶奶这个使不得的,我看少爷面上,有惊惶的颜色,也许有什么大事,要同奶奶商量,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床上润生也说:“娘姨话儿不错,你还是回去一趟的为妙,别误了大事。”红珏被他们两个人一说,没奈何只得穿起衣裳来,摸一摸发髻,说头也困松了,如何再能出去。润生说:“不打紧,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