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如果老爷子有能力安排,却非要他挑这名头不可,那给他的就不是不世之功,就算是不世之功,那也是积了万万人之怨的,他这功劳只怕最后也会变成不可饶恕的罪。
但凡是有人愿意按照他的步调慢慢来,他倒也愿意把这手伸上一伸,沧州的事是胡办,抚州的事是瞎闹,到浙江了既然是军中,那就不能像沧州和抚州一样。历来最难降服的就是这群大老爷们,不论什么时代,手握重兵、拥兵自重这样的字眼都是很具有威慑力的。
卫帝自草莽登基,对兵权军权向来掌握得很牢靠,重要的位置上莫不是足可信的人。而且卫帝其人,应该说人格魅力还是不小的,跟着他一路打下江山的那群老鬼到现在念起卫帝,那也是敬仰有之、欣赏有之,但更多的是折服,惊叹于卫帝的雄才伟略,无一人出其外!
如果一个人,三两个人说他好,只能说明他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一个人,大都都说他好而且愿意臣服于他,那就说明这是个妖孽。对于卫帝的雄才伟略,年轻一辈谁都没能看出来,甚至对老鬼们一直对其衷心不改而感叹卫帝运气过于好。
但是一个人不能运气一直好下去,如果老爷子没点机谋,怎么能够得天下,更有甚者怎么能够得民心,所以李浦相信,卫帝那老头儿有他们都不知道的一面。
“秦大人,得空跟老爷子说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做事自有其方法,如果老爷子非逼着我走他铺好的路,那对不住,我是要搅浑了水来捣乱的。”李浦很厌烦别人对他做的事横插一手,这就想吃饭,半道儿上有人挟了一筷子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来,再加上那人的口水,这顿饭还吃不吃了。
见李浦这愤愤然的模样,秦若海忽然失笑出声,看着李浦说:“这时候我才觉得长安像个年轻人,有脾气、有棱角,要都像这之前那样,我倒得担心担心,你这小子是不是身体里藏着个老鬼儿,手稳心平眼界高。”
再往深点猜,秦若海就几乎是猜中了,李浦倒也不担心这些个事,除了他自己,这天底下还有谁知道他真正的把柄在哪儿:“秦大人,有一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在这世上不管做官还是做人,都要圆一点,滑溜一点,最好是个没脾气、没性格、没弱点、没嗜好的人。”
他的话说得秦若海一怔,尔后看着李浦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样的人很危险,如果做人真的做到一点破绽都没有,谁还能对你放心。”
知道秦若海是试图跟他说一些话,意图让他留下来应卫帝铺好的路,李浦很憎恶被操纵,所以他今天不会留在湖面上等着和江都大将军偶然相会:“做人要做强人,不是做烈士,所以有时候,就算没有弱点,也要学会示弱。”
“示弱了别人又怎么知道你是个强人?”这话却是陈碧落问的了,倘若是秦若海断然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而秦若海和李浦脸上齐齐带着心知肚明的笑意,却并不回答陈碧落的问题。但是也就是在陈碧落这一句问话后,船舱里一老一小便不再大眼瞪小眼了。
有时候小姑娘有小聪明,这一点秦若海和李浦都琢磨了会儿才明白,这倒让秦若海对陈碧落另眼相见了一番:“小姑娘,挺聪明。”
这时船已经靠了岸,李浦头一个跳上了岸,回首了眼烟波浩淼之中的船只露出不怎么厚道的笑脸来:“在江上没见着我,江都大将军会不会很窝火呢?”
“何至于,王兆青其人的修养不是你能激怒得了的,到时候看谁气坏了谁吧。”秦若海对李浦这招人气的态度耿耿于怀。
点了点头,李浦侧了侧身子好让陈碧落先走,然后他忽然凑近了秦若海说:“徐奉恩是王思华的人吧?”
说起王思华,虽然姓王,跟王兆青和皇后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江都大营里一个经常要和王兆青对着干的人。至于徐奉恩,就是李浦来时见过的那个骂街妇人的丈夫。
“王思华我知道,徐奉恩是谁?”秦若海问道。
这样一来李浦都不知道秦若海是真不知道还是敷衍他:“近来满城风雨烧得跟烈火烹油一样,我不信秦大人真没过点儿风声。”
其实秦若海只是一时没联想起来,退隐杭州无琐事,市井传闻也是很能娱乐人的:“原来你说的桃花徐。”
这外号,真桃花……
“既然这个人这般大名在外,为什么你们不拿他开刀,何必让我来顶这大缸?”李浦觉得这件事压根不需要自己来顶这缸,江南总署设有一品御史。浙江的事在别人那儿是大功一件,但要是在江南总署那里不过是应当之事,要知道小官儿身上,大功等于大祸!
“这个人手上是掌握着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不足以要命,能要人命的东西,不至于拿出来当诱饵。你才来第二天就能知道这些事,也算不错,但是单单一个徐奉恩挑不起事来。”秦若海在杭州待着,这地界上还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点了点头,李浦觉得这件事也足可用,只是这些事要这样七弯八绕的办实在耗时耗力还耗人:“我一直不明白,老爷子要生要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天下自古就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老爷子绕这么大个弯,所为的难道就真只是那圣天子的名声。秦大人,你我都明白,老爷子不是那光只好名声的人,他如果想要浙江省部干干净净,就绝对不至于最终闹成这样的局面。说句不当的话,老爷子图的是什么,老爷子这局里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这时秦若海沉默了,同时李浦在等的人也到了,江都大将军王兆青的船已经靠岸了,其人也已经上岸,这时正步过来。整个江面上这时是安静无人的,大概是刻意为这场会面进行的安排。王兆青走近时看了李浦两眼,又和秦若海互招呼了一声,然后王兆青才说道:“不要揣测老爷子的意思,很多事情你我都未必明白,至少揣测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弄明白。只有一件事我能告诉你,那就是老爷子的局很大,大到足以影响整个天下。”
听完这一番话,李浦行了礼,说道:“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图什么。不管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有目的,老爷子的目的是什么?”
坚持寻求答案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的,所以李浦必需弄明白一些东西,哪怕不能完全清楚,至少也要有点眉目。
当他摆出一副“我除了怕死外,更怕死得不明不白”的态度时,王兆青和秦若海互望了一眼,最后秦若海长叹一声说:“老爷子怕是有后了。”
“若帝幼臣雄,当削臣适帝,则社稷可安。”王兆青的典故引用得极其恰当,至少在王兆青看来是很恰当的。
这么一说陈碧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退后两步,李浦非但不退,反而朝王兆青跨近了一大步,说:“既然这是针对你们的,你们不反击吗?或者我应该说,你们不急流勇退吗?”
连着两个问句让王兆青连连苦笑:“你太低估老爷子了,也太高估我们了。”
一声苦笑,一句带着些无奈的话,充分地向李浦展现了一些东西。最终李浦也长叹了一声:“老爷子比我要复杂上很多啊!”
“你还不足老爷子一个零头。”秦若海觉得这是句大实话。
“我只想好好活在一个太平世界里,却没想到世间再太平,人心也是复杂的。有很多事我不愿意去做,但是看来我不愿意做的事,到最后可能会像你们一样,做不得的事丢不得,丢不得的事最终会把命丢掉。”李浦忽然觉得这官场真没意思,他也没想到一时无意,竟被老爷子当做了扫清路障的走狗。
有句老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走狗……老子真他娘的恨这两个字!
王兆青摇头笑道:“不至于这么惨,老爷子确实是个很念旧的人,老爷子也很喜欢你。说你无赖起来,颇有几分他当年的风范,这说明老爷子是看重你的。”
这让李浦忍不住暴了粗口:“去他娘的看重,老子就想活得像个人,别到老了觉得自己这小一辈子啥也没干。当我想干几件轰轰烈烈地事儿证明自己活过时,老爷子让我轰轰烈烈地来清扫路障,只怕到最后老子还得轰轰烈烈地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先烈!”
“年轻人,放松点,老爷子不会让你最后把自己轰轰烈烈掉的,老爷子对你的寄望其实很高啊!”秦若海拍着李浦的肩说了这么一句颇有深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