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古代名妓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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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小凤仙(1)

1916年2月,西南边陲一声炮响,袁世凯苦心经营的洪宪帝制便倒台了,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的袁世凯也在惊惶中一命呜呼。这便是载人史册的云南“护国战争”。发动和指挥这场战争的主帅便是着名的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家、爱国将领蔡锷,字松坡。讨袁“功臣”中有一、个女子特别引人注目,这就是京都名妓小凤仙。

1913年至1915年间,辛亥革命西南方面的元老蔡锷,被窃据民国大总统之位的袁世凯骗至北京,软禁都中。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罪恶活动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的时候,小凤仙以自己特殊的身份配合蔡锷将军巧施迷障,谨布机关,使蔡将军得以在袁世凯的严密监视中,悄然出京,安全抵达云南,促成了护国义举的成功。洪宪倒台,民国复兴,一时间人心大快,这蔡将军与小凤仙的一段英雄美人的趣谈,一时间也家喻户晓,成为奇闻。关于小凤仙如何帮助蔡将军脱走的情节,更是传说纷起,趣闻沓然。有的说小凤仙藏将军于车中,护送出都,因有“当关油壁掩罗裙,女侠谁知小风云(即小凤仙)。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之说(《文史半月刊·逸经》八期)。有的说蔡将军在小凤仙掩护下男扮女装,招摇过市,乘车出京(《邵阳日报》1984年9月12日)。有的则说蔡将军乃是在向袁世凯请病假获准后,正大光明地出京,初与小凤仙无涉(《北京晚报》1981年8月31日)。异说多端,莫衷一是,到底历史的真相如何?让我们对小凤仙其人其事做一番回顾吧。

一、无怙无恃落风尘

在古来素称繁华的杭州城,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西湖,风景如画,景色宜人,苏东坡留连之余,不禁咏叹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钟灵毓秀之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杭州美人。小凤仙便诞生在这西子湖畔。

小凤仙(1899-?),本姓朱,后易姓张,人们喜她乖巧伶俐,便称她为“小凤仙”。话说这小凤仙原本是大清的上等居民“旗人”的后裔。她的祖先原来是很风光的。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各部,吞并东北各族,抗击明朝的一系列军事活动中,逐渐建立起了以旗色为标志的军事兼民政组织,由正黄、正白、正红、正兰、镶黄、镶白、镶红、镶兰等八旗加满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共二十四旗,是为满清顶天立地的正规部队。随旗统军,寓兵于民,号称八旗之制。急时丁壮皆充兵士,闲来兵丁尽归田亩。兵民结合,存亡与共。旗帜所向,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因而初年的八旗兵战斗力特别强,威震八方,抚定四海,清人因之以得天下。入主中国后,其中一部分留守京师,另一部分随着战争深入各地并驻防下来。小凤仙的祖先便是属于这地方驻军的八旗兵。八旗之制,世代承袭。为安定军心以便保持战斗力,清朝政府对八旗军后代格外优待,米盐银绢,例有常格,因此这旗兵、旗民倒也生活优裕。可是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兵不知战,八旗子孙坐食俸禄,柔弱怠惰,复又荒淫,渐渐失却了当年凛凛威风。这“八旗子弟”一词简直成了世人唾骂不学无术、四体不勤的“败家子”的代名词了。小凤仙的父亲少不得就是这类“八旗子弟”的一员。他虽然身为小小武官,也娶得一妻一妾,但缺乏生计,日子却过得很是窘迫,渐有贫不能支之状。据说又被仇家构陷,削职查办,遂连困带惊,一病不起。小凤仙本出自妾体,平日已备受那“小娘养的”之歧视,现在当家的父亲既死,那称大的“大妈”自然更是不能相容,小凤仙的母亲不得已带了她出门单过,居于杭州城内,与当时大文人曾朴隔街结邻。

真是祸不单行。不久,小凤仙母亲又去世了,留下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小姑娘。失父丧母,无怙无恃,家中只有一张姓的奶妈子,苦苦支撑着,其艰辛之状自不待言。小凤仙自幼伶俐聪慧,俨然闺秀,那位颇具反封建意识的资产阶级革命家曾大人见了,便惜之怜之,收而抚之。眼看着这小凤仙年华渐长,资质颖异,奶妈也暗暗在小凤仙身上打起了主意,生怕曾大人继续长期以保护人身份染指其间。你看那西子湖上,桃红柳绿,画舫如云,王公阔少,斗酒高会,席间红衫翠袖,拨弦清歌,何等快活!若将这凤仙调教出来,在那里去唱几段曲儿,弹两柱琵琶,做个不卖身的“清倌”,每到一船就能净挣雪花样白的大洋三元五元,倘若再羞答答地做那荐枕的“红倌”,赚的就更多了。一天只要勤快,跑他十来只船也不是办不到的,挣他几十元钱,岂不胜于为佣?那杭州街头,繁华市井,青楼妓馆林立,那些姑娘或出局应客,或坐寓迎宾,哪个不是才启朱唇,便生元宝?倘若小凤仙有这等造化,也不枉我疼她养她一场。这奶妈子越想越喜,越看越爱,不禁心花怒放起来。但抬头一看,自己还在曾府为佣,小凤仙也还在曾朴的关照下学什么文化。要是小凤仙真的让她如此这般地教育一番,将来她自是大家闺秀了,知书识礼,贤慧温柔,到时不知哪个大家阔少一顶花轿抬了去也,哪还有我奶妈的指望!可恶可恶,曾朴这厮,自己未见得就不寻花问柳,争风吃醋,但却来假惺惺地大发慈悲,断我财路,夺我奇货。想着想着,奶妈竟是怒不可遏了。遂急急找了曾大人,生生死死要把小凤仙领走。曾朴经不起她这样“无风作浪,纠缠不休”,无奈何只得让她领走。为表自己一点怜香惜玉之情,曾朴特拨了笔款子,要奶妈为小凤仙延师置教,切莫让她堕落!(《孽海花资料·曾孟朴年谱》)

这时正是辛亥之年,革命军在武昌义旗一举,全国响应,杭州城内,亦是炮火连天,曾府上下,乱作一团。张氏奶妈正好趁乱逃离杭州,来到上海,脱离了曾大人的监控。这被誉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上,自从道光开埠以来,洋货畅销,商业发达,消费畸形发展,妓业空前。十里洋场,烟楼娼馆,鳞次栉比,宝光珠气,招蜂引蝶。那些好色名士,无聊文人,不仅竞相寻芳问柳,而且根据妓女的色、情、才、艺来评品优劣,第其高下,发放“花榜”。那些含蕊滴芳的歌妓舞女们,一旦名中花榜,便名声雀起,身价百倍,那张奶妈急急忙忙便要把年仅十二周岁的小凤仙出卖给妓院,哪管什么曾大人的告诫!无奈小凤仙年纪太小,那英租界的警方按照他们年幼者不可为妓的文明法规,不予同意,奶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决定让凤仙先做一名歌女,先行卖艺,遂将她改名张凤云,典押给上海一位姓胡的老板,让她学戏(《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小凤仙自述)。

小凤仙凭着自己聪慧的天资,加以老板的指导,很快便学会了弹唱吹拉,开始随老板四处“应条子”,连弹带唱地为人家酒宴增趣。民国初年,小凤仙十三岁,辗转来到了南京。这时,希望小凤仙不要堕落的曾朴也写完了“讽时劝世”的奇书《孽海花》后,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南京,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按照当地风俗,佐酒助兴的照例是丝竹管弦,红男绿女。不料歌声起处,斯人却似曾相识,曾大人举眼望去,那歌者原是小凤仙,“竟是袅袅婷婷一个妓女了”!可怜自己一点怜香惜玉的菩萨心肠竟被奶妈子置于脑后,自己为小凤仙助资的教育费竟整个儿被那奶妈独吞了,这还不算,她竟明目张胆地把自己极不愿她堕落的可怜人儿典押为妓了!于是,小凤仙既已堕落,在曾大人看来已是木已成舟,难以改好了。于是一番浩叹,表示“无可奈何了”。

就这样,这个少年丧失父母的孤女,在好心的曾大人的悲叹中,被那卑鄙的奶妈子继续引向了深渊。

二、英雄美人两知音

1913年7月,小凤仙在南京不久,便爆发了李烈钧等人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江、赣一带,一时间尽为战场。张勋率队进攻江苏南京,城克,张勋纵兵抢掠。战乱中,小凤仙又被胡老板带回上海。后辗转来到北京。北京系元明清三朝故都,民国初,袁世凯的北洋政府又定都于此。衣冠文物之盛甲于天下,而娼楼妓馆也“娥眉不肯让人”。那里既然是民族文化精英荟萃之地,也是三教九流辐凑之所。虽然在清朝初期,曾力图一矫明季颓风,下令关闭以色事人的教场乐司,禁良为娼,一时颇称清静。但是上自禁之,下自行之。咸道以后,随着皇帝而下官僚士大夫对“小雅好色而不淫”的考据越来越精道,也随着“八旗子弟”的日益“子弟”化,社会举皆沉溺于鸦片与声色之中,因而更刺激了这辇毂之下妓乐之业的迅猛发展。特别是晚清时,江南名妓赛金花在北京大胆引进南妓,创立“南班子”,在这慷慨豪迈为特色的北方胭脂群中,再掺人那婀娜多姿的南国美人,彼此相映成趣,为当时公卿和士子文人更增三分兴致。于是这北京的妓女之业像发了疯似地迅速膨胀,民国初年,北京城南的八条胡同成了娼寮妓馆的麇集之地,“八大胡同”在当时就成了妓院的代称,就像唐代的“北里”(又称“平康里”)一样。后来在民国中后期,又在此基础上形成所谓“十条”,那是后话。这里不仅妓院密布,而且等级森严,有所谓“清吟小班’、“茶室”、“下处”、“土窑子”之分,就像人分三等,官列九品一样。我们的传主小凤仙从上海来到北京后,便系籍于“八大胡同”中陕西巷一家题名“云吉班”的上等妓馆中做生意。

小凤仙来京时,大约在民国二三年之交,那时,“二次革命”已失败,袁世凯巩固了他采用欺诈手段弄来的民国大总统宝座。北京城内一无干戈扰攘之苦,二无改朝换代之乱,市井安然,民风奢华,一如往昔。于是满清遗老阔少,民国新贵权臣,皆争相斗鸡走狗,问柳寻芳;而那得志文士,失意党人也窃玉偷香。一时间,妓女们大走红运!每到亭午日侧,八大胡同,车水马龙,来客络绎;而夜分月斜,这里家家声喧,户户乐飘,客主交欢,沉浸在那“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的情调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凤仙以自己的卓伦才貌,不久便享誉青楼。她正值十四五的如花妙龄,不仅有迷人的姿色,还有在磨难中练就的一副好弹唱。怀拥琵琶,素指纤纤,再用那吴依软语,似泣如诉地唱出一曲评弹,不容听客不销魂。此外,小凤仙在家难频仍,国事纷更的逆境中,还养成了一身侠气,两只慧眼,分得清往来过客中的小人与君子。她弹唱侑酒之余,还时与雅士名流谈古道今,填词作诗,从而也为自己在“色艺冠绝一时”的本钱之外,再添一层“粗通翰墨,喜缀歌词”的灵光。于是小凤仙成了公认的“京津群芳领袖,一般有花柳癖者,咸以一睹颜色为幸”(黄克强《蔡松坡逸事》,下称《逸事》)。连袁大总统的太子袁三爷也拜倒在小凤仙的石榴裙下。就在这“国事兴亡休管得,满城争说小凤仙”的季节里,另一位传奇人物——蔡锷闯进了小凤仙的生活,从而使她与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

蔡锷,字松坡,出生于湖南邵阳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其人天资聪颖,学习勤奋,十四岁便中举人,后来进维新派主办的时务学堂从当时任国文总教习的梁启超学习,深得梁启超赏识。因感于戊戌变法失败于没有军权,遂东渡扶桑,投笔习武。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蔡锷也在云南发动了“重九”起义,建立了云南军政府,公推为总督。当时革命形势看好,各省纷纷宣布独立,脱离清政府,但是革命力量分散,革命军的素质也较差,经不起手握重兵的袁世凯的要挟,一些革命党人——包括黄兴、蔡锷在内,见清朝皇帝已倒,便认为大功告成,被袁世凯假意赞成革命的谎言蒙蔽了,竟促使孙中山把临时大总统位置拱手奉送给了袁世凯。袁世凯本为乱世奸雄,得到大权后,重用亲信,加强专制权力,破坏孙中山拟定的旨在限制袁世凯权力的《临时约法》,于是革命党人李烈钧等人发动了反袁的“二次革命”。当时的蔡锷对袁世凯似乎仍抱有幻想,因此在革命党与袁军在长江南岸打得难解难分时,他这个云南总督仍按兵不动。等讨袁的二次革命失败后,蔡锷才对流亡党人,如李烈钧等人表示同情,向他们敞开大门,并委以重任。殊不知这样一来却违背了袁世凯剿杀革命党的本意。袁世凯于是对手握重兵,又深谙韬略的蔡锷也心怀忌恨。然又鞭长莫及,遂再施骗局,以调蔡锷任湖南总督的名义,将蔡锷召到北京。可袁世凯迟迟不下委令。当时袁世凯倚重为师友的梁启超、杨度从中说项,方才委任蔡锷为中华民国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全国经界局督办、政治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等职,还授予他“昭威将军”的称号,帽子不可谓不多,级别也不可谓不高,但是却都是虚衔,有名无实,明加笼络,实为拘系。蔡锷初时也不计较,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是袁世凯贪心不足蛇吞象,从临时大总统而真总统,还觉不过瘾,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策划复辟被辛亥革命推翻了的压在中国人民头上两千余年的专制帝制,想尝尝那从前自己叩拜过的九五之尊的滋味。为了争取帝国主义的支持,袁世凯秘密与日本商谈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举借大笔外债用以扩充自己的亲信势力,全国舆论哗然。蔡锷眼看自己为消灭帝制、反对帝国主义压迫的前功尽弃,于是慷慨激昂地在参政院上抨击时政,并向袁大总统措辞激烈地上了道奏章,要求拒签条约,还天真地向大总统呈献制敌策略。这时的袁世凯一心只想当皇帝,利令智昏,不但听不进去,反而对表示异议的蔡锷等人加紧了监视。从此,蔡锷是行有盯稍而坐有暗探,曾威震西南的大名鼎鼎的大将军,不仅是虎落平川受犬欺,而且如笼中之兽,欲纵不能。苦闷之下,这位曾经是“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睡不安”的血性男儿,也换去戎装,身着商服,来到了“八大胡同”的脂粉堆中。

“八大胡同”,钗黛辉映,美女如云,名花辈出,却都不中将军之意。惟独这云吉班中的小凤仙,深得将军青睐。若单纯从相貌上看,据见过小凤仙的人说,其“相貌不过中姿”,但她有才有艺,还有一副侠肠义骨,使蔡将军一见便“觉其眉宇间有侠气”,因而“大器之”。(《逸事》)而在小凤仙眼里,这位新来的顾主,虽然穿上了一身世俗逐利的商贾之服,是位不知真名实姓的“甄士隐”(真事隐)。但是,那清癯白皙的面庞,显然不是那大腹便便的商贾形象。虽然他两眼眼距略显宽了些,但目光炯炯十分英武;双颊稍像女性,但嘴角上那严峻刚毅的表情,显得很有男子气。这些既不是商贾所能有的,也不是那班阔少所该有的。特别是,他虽然置身妓馆乐肆,在斗酒寻乐之时,言欢逗趣之际,似乎也内存隐忧,时有心不在焉之态。凭着小凤仙的阅历,凭着她一双慧眼,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蔡将军当成寻常浮薄子弟看待。史称:“(蔡)独赏识凤仙,凤仙亦伟视蔡”(《小凤仙传》),便是当时真实的写照。他们彼此敬重,互相理解,达成惊人的默契。自此后,蔡每隔三日五日必然来一次云吉班,辄至半夜,兴尽乃归。小凤仙也尽情酬知己,断绝了从前的诸相好,如袁三爷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