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辟疆在镇江拜谢房师(科举制中,举人、贡生对举荐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郑公。巧逢刘大行、陈将军和复社刘刺史在镇江,于是诸君坐饮舟中。言谈中,刘大行指责冒襄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冒襄表示非其本意,实出无奈。刘刺史慨然许诺相助,说:区区小事。若以千金资我出入,则事成今日矣。”在座诸君立即解囊,各尽所怀,凑足千金。岂料刘刺史在吴门调理失当,不仅没有带走小宛,千金一空,而且自己也被驱赶,狼狈逸去吴江。小宛脱籍从良之事遂陷僵局,不可收拾。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风流教主”钱谦益的耳里,他决定亲赴吴门,成全此事。钱公凭着在江浙的声望和出入青楼的经验,先将小宛纳于自己舟中,再向苏州吏民(上至缙绅,下至市井),广泛施礼说情,三日事即办妥。又致书礼部官员张某(钱公之学生),请他立即给小宛落籍。嘱周某包办其余有关琐事。最后设宴于虎丘楼船为小宛起程赴如皋饯行,附书一封祝辟疆清福。
十月十五日,小宛乘一叶轻舟飘至如皋,实现了脱籍从良、赤心归冒的夙愿。这是董小宛短暂一生中的由名妓到爱妾的转折,也是小宛两年苦苦追求所致,是众名士“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忆语》)。
兵荒马乱灾连祸接竭力尽智护夫全家
“贤妻良母”是中国古代女性追求的完美人格。董小宛没有超凡脱俗,她一到冒家就遵循妇道,按“贤妻良母”的传统模式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对于由妓女脱变而来的小宛来说,操持家务可谓是全新的“学问”,得从头学起。初到冒家,不得不暂弃音乐、书法、游玩之好,紧闭室门,苦学女红。数月之后,于缝补、纺织、刺绣等针线活儿,无不精巧。她本来通晓茶经食谱,这些知识在冒家都派上实际用场。或合香制茶,或烧饭做菜,或种花植树,终日忙碌着。这位风尘女子惟恐言行逾越礼教,进退有序,对公婆及正室苏氏尊礼备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忆语》)。冒辟疆与小宛的美满结合曾为风流名士所称许,如吴园次诗云:“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但纳贱妓为妾为冒起宗这位封建家长所不容,以致小宛抵如皋时冒襄还不敢让他知道,为了掩过严父耳目,不得不施以小计:命苏氏率婢妇迎小宛于码头,自己则拖住父亲,畅饮于后花园中,将小宛安顿别室,四个月后才迎居冒家。而今小宛的言行感动了严父,赢得了冒氏全家喜爱和信任,让她掌管家财。小宛收支入账,不私铢两。辟疆出入应酬之费,苏氏日用金银帛布,皆出其手,名妓一下子成为家庭主妇了。小宛未曾生育,视苏氏所生为己子,不仅带两个孩子玩耍,还耐心辅导其功课。据辟疆回忆,“余每课两儿女,不称意,加杖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再拿给我看。两儿对小宛也颇尊敬,小宛死后,两儿春秋祭祀不绝。
然而,战乱很快冲走了这宁静的家庭生活。小宛归冒的第二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闯王李自成统帅大顺军占领了明都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煤山而死,这就是震惊华夷的“甲申之变”。四月,君死都陷的消息传到如皋,这座苏州小城立即陷入混乱状态。地痞土匪乘机烧杀掳掠。溃兵横行,甚于盗贼。县府惊恐万状,不知所措,丧失了政权职能。缙绅大户如惊弓之鸟,数日之间,纷纷渡江,南逃殆尽。冒家亦如皋大姓,颇有声望,其初不欲渡江南逃,企图闭户自固。后来因“群横日劫,杀人如草”,城内十室九空,炊烟断绝,难以独支,只得南走湖州(今吴兴)。辟疆和苏氏护侍父母先避居城外,家里由小宛领仆婢进行准备。小宛临危不乱,将全家衣物、书画、文券等各分精粗,手书封识,散付仆婢携带。又将碎银按不同量分装小袋,以备途中急用。其精细程度令冒起宗叹服。
冒家家人仆婢百余口雇船十只,满载物资,由南江横渡长江,欲取道江阴去湖州。但起航不久就陷入江上大盗的围追堵截之中,而且所雇船夫人力亦有暗通盗贼者,冒家面临倾家荡产之危。小宛同辟疆苦思脱险之策,最后决定舍财保命,一面给仆婢、雇工壮胆打气,以稳住情绪,另一面乘夜挈家人八口登岸,由小径步走朱泛宅。达朱宅后,冒襄怀疑当地人的可靠性,在厚赏雇工守护的同时,再从竹林溜走。这位娇弱女子在羊肠小道上颠簸夜行,直至天明始达湖州。这次仓惶南逃,经小宛和辟疆的精心策划,巧妙安排,转危为安了,但冒家及小宛本人在这次江上遇难中损失惨重,仆婢、行李及小宛珍爱之物尽弃舟中。后来,诗人吴伟业对此有这样的描绘:“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仓黄过江头。钿合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七)。
同年五月,南都兵部尚书史可法、凤阳总督马士英等故明大臣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建号弘光,欲效晋、宋与北方对峙。南方局势也随政权的重建而稳定下来,流民陆续返乡回里。端午这天,冒氏全家回到如皋,但家园满目疮痍,房屋残破,资产洗荡。如皋,已无法久留下去。小宛又协同冒襄开始了迁徙的准备。八月,冒襄只身赴金陵,家里事务全由小宛操持。十二月,弘光政权起用冒起宗督运江南漕粮,这无疑给了冒襄一个南迁的机会。冒起宗便以任为名,挈家寄居盐官(浙江海宁县西南)。
董小宛同冒辟疆安居盐官后,以为从此太平了。夫妻俩向朋友借来书籍,一个选取,一个抄录,合作着书,乐在其中。小宛遍索群书,凡事涉闺阁者,另录一帙,名日《奁艳》。龚芝麓、顾横波曾借阅《奁艳》,盛称其妙,建议刊行。这种安适的日子只过了五个月,新的动荡又开始了。
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春,新生弘光政权内部矛盾激化,最后酿成全面内战。四月,镇守武昌的大将左良玉在一些复社成员的鼓动下,以“清君侧”为名,率众十万,顺江而上,直捣南京。南明权臣马士英竟抽调江北四镇(泗州、临淮、淮安、庐州)的防清兵力与左良玉会战。消息传到北京清廷,摄政王多尔衮乘势遣豫亲王多铎挥师南下。清军势如破竹,直抵扬州,弘光督师史可法殉难。五月,多铎袭渡长江,占领南京。弘光政权覆灭了。接着,清军向江南各地推进。一时浙东恐慌,盐官势家豪户竟相逃避。冒襄全家头年奔逃,损失惨重,此次决计置生死于度外,闭户不走。而盐官城内,人心惶惶,自相残杀,更令人破胆的是,“扬州十日”(清兵攻破扬州屠杀十天),积尸成山,流血成河”、“嘉定三屠”(清兵愤恨嘉定人民自奋反抗,三次屠杀)、“血洗江阴”(因江阴人民抗清,清军屠杀全城十七万多人)等屠掠恶讯频频传来。冒起宗夫妇不寒而栗,只得由辟疆护持,出居城外。家事一并由小宛承担。董、冒商定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免累身致祸,而仆婢们闻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之令,惊恐万状,哪里留得住呢!于是,“家人行李纷纷违命而出”,冒襄第二次逃难又开始了。
冒辟疆以为,这次溃散非同往昔,“与其临难舍子(指小宛),不若先为之地”。准备将小宛托付给一位“信义多才的”的好友。小宛应许,且云:“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侍君回;倘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这番诀别之语,表现出她对爱情的忠贞和危难之际先人后己的品格。而冒起宗夫妇以割小宛为憾,命携之逃亡。此后百日,董小宛同冒家辗转于山林间,或一月一徙,或一日一徙,或一月数迁,饥寒风雨,劳苦艰辛,不可具述。如此频繁转徙也没有能逃脱清军的杀掠。在马鞍山遇上清兵,仆婢二十口被杀掠,财物、宝玩被洗劫一空,幸得小舟飞渡,骨肉八口性命得全。昔日的官僚大家,而今家财罄尽,一无所有,不得不向人乞斗米束薪以兴炊(《忆语》)。
在江上历险和马鞍山蒙难中,小宛为保全全家性命和资产而竭力尽智。时人金坛张公亮所着《董小宛传》称:“申酉崩坼,辟疆避难渡江,与举家遁浙之盐官,屡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则愿以身后,”“中间智计百出,保全实多”。两次逃难之后,小宛操劳过度,渐渐难支,“星靥如蜡,弱骨如柴”。辟疆更是大病屡发。就在潜回盐官的第二天,就染上寒症,痢疟沓作,横卧于门板上,以破絮相围。动乱之际,缺医少药,病情恶化,自重九至冬至,溃乱沉迷,僵若死尸。前后一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小宛精心护理,形影不离,辟疆回忆说,小宛卷一破席横陈病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喂汤药,观粪秽,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直至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暮春,辟疆才恢复健康。
当时尽管清朝已完全控制了江南,但故明臣民仍心向明朝。江南士大夫多潜通以鲁王为头的残明势力。清苏松提督吴胜兆密谋起兵反清;嘉定缙绅侯峒曾用计反问洪承畴;陈子龙受鲁王官职,暗结太湖渔民。诸事败露,明朝遗臣多被牵连,甚至连钱谦益也一度被投入狱中。冒襄素与这批文士来往,因此受到清政府的怀疑。
《忆语》说:“丁亥(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谗口铄金。”于是奇疾复发,血下数斗,胡言乱语,迷糊不醒,饮食俱废者达二十余日。两年后的顺治六年(公元1649年)秋,辟疆疽发于背,百日而痊。冒襄五年之内三逢死疾,赖小宛精心护理而复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
清朝在江南停止了掠杀,董小宛偕辟疆回到如皋,重操诗书故业,过着恬适的宁静生活。然而这美好的日子却不长了。董小宛在两次避难和三侍危疾中劳累过度,身体每况愈下,每逢春暖花开时节,则旧病复生,形容枯槁。花凋玉损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二日,绝代佳人董小宛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年仅二十八岁。
冒辟疆痛失爱妾,悲痛万分,一言一泪,写成《亡妾董小宛哀辞》二千四百言以哭之。旋以《哀辞》“格于声韵不尽悉”,又作《影梅庵忆语》约万言,具述小宛平生事迹。还“命知旧作文以哀之”(周积贤《悼亡赋序》),冒氏所编《同人集》卷六收关于小宛之作凡二十七首。小宛葬于如皋影梅庵,故诗作多以此为题,如吴园次诗曰:“可怜一片桃花土,先筑鸳鸯几尺坟。”行文至此,董小宛平生事迹了然。她不曾为洪承畴(或多铎)所掠,更无缘获得龙恩天宠,与本书所收的其他名妓相较,她既无薛涛样的横溢才气,也无李师师般的风流韵事,更无赛金花式的悲欢离合。弃妓从良,跳出火坑,找一个恩爱郎君,终身相伴,是古代妓女所向往的,董小宛实现了。她貌倾江南,色喻秦淮,却钟情于冒公子,食茶有道,思想敏捷,所编《奁艳》堪称第一部中国妇女生活史。然而,她仅仅是陪夫夜读的附物,她千里迢迢追冒氏,万般艰辛伴夫婿,鞠躬尽瘁孝父母,礼仪备至待正室,刻意追求封建女性的完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贤妻良母。
董小宛,一个被神奇化了的“名妓”。